<p class="ql-block">这庭院,是藏在光阴深处的一个旧梦。一脚踏进来,外头车马的喧嚣、人声的扰攘,便都被那高高的粉墙隔绝了,只剩下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静。这静,又不是全然死寂的;它是有形有质,有温度,有气息的。是那青苔从石阶缝隙里漫上来的潮湿意,是那风穿过竹林时带起的簌簌声,更是那屋檐角上,偶尔一声滴答的水珠落地的清响。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陈年的香,是木头受了潮,又经了日头晒,散发出的那种慵懒的、妥帖的味儿,混着些残存的花草清气,幽幽地,直往人心里钻。</p> <p class="ql-block">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那倚在廊下的女子牵了去。她穿着一身优雅的衣裙,料子像是柔软的杭绸,上面绣着疏疏的花草,雅致得不着痕迹。她只是那般静静地坐着,身子微微靠着暗红色的廊柱,像一株傍着古木的藤萝。她的脸是侧着的,望向庭院中央那些花花草草,我看不清她全部的神情,只觉得那侧影的线条,柔和里带着些许说不出的寂寥。阳光从廊檐的瓦当间漏下来,碎碎的,洒在她云鬓的边角和微垂的肩上,仿佛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极淡的、茸茸的光晕。</p> <p class="ql-block">她不动,这满院子的静,便似乎都有了着落,有了中心。那池水是静的,只映着天光云影,偶尔因风的撩拨,才皱起一丝半丝的涟漪,但很快又平复了。池畔立着几块太湖石,瘦、皱、漏、透,奇崛而清癯,像是被时光精心雕琢过的魂灵,也静静地陪着这一池清水。那些生了绿苔的石阶,一级一级,通向一个小小的月洞门,门后似乎还有更深的院落,藏着更隐秘的风景。这深深几许的格局,总引人遐想,仿佛每一重门扉之后,都锁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她或许是在看身边的花草吧?那几只庸懒的小猫,总是慢吞吞的,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从容。她又或许,什么也没有看,只是让自己的心神暂且放空了,融进这一片无边的静谧里。在这深深的庭院中,光阴的流逝是迟缓的,甚至是凝滞的。日影由东墙缓缓地挪到西墙,便是完整的一日了。这里没有急切的催促,没有非做不可的事,生命仿佛可以就这样,在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之间,从容地消磨下去。</p> <p class="ql-block">这便让我想起古人的词句来了:“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词里的哀怨是浓得化不开的,那重重帘幕,是禁锢,是隔阂。而眼前的这一位,她的静,她的独处,却似乎并非全然是哀怨。那更像是一种选择,一种与繁华世界保持的、优雅的距离。在这深深的庭院里,她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完满的天地,这里有她熟悉的空气,有陪伴她沉默的山石花木。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这一方天地;却又很大,大到可以装下她全部的内心与春秋。</p> <p class="ql-block">忽然,她微微地动了一下。极轻极缓地,她抬起手,将一缕被风吹到颊边的发丝,轻轻地掠到耳后。那手腕白皙而纤细,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雅韵致。这一个细微的动作,竟让我觉得,这整个庭院的静,都随之轻轻地荡漾了一下,如同那被石子点破的春水。她不再是画中人了,她有了呼吸,有了生命的温度。</p> <p class="ql-block">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怅惘。我之于她,是一个偶然闯入的、来自另一个喧嚣时空的过客。我的凝视,或许于这庭院固有的和谐,是一种唐突。我所见到的这份幽静,这份美丽,不过是它漫长岁月中的一个瞬间切片。千百年来,这庭院见过多少这样的女子?她们或许曾在这里凭栏,在这里赏花,在这里伤春悲秋,将如花的年华,一寸一寸地,绣进这无声的时光里。她们的身影早已化入尘埃,而庭院依旧,池水依旧,这份深深的静,也依旧。</p> <p class="ql-block">日色渐渐西斜了,光线变得愈发温柔,给所有的景物都涂上了一层怀旧的、金黄的颜色。女子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凉的石板上。凉意开始从地底漫上来。我悄悄地转过身,沿着来路退出,不敢再回头,生怕惊扰了这场做了数百年的梦。</p> <p class="ql-block">走出院门,重回市井,那“庭院深深”的意象,却已像一枚温润的印章,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那不再仅仅是一处风景,一个画面,而是一种关于时间,关于存在,关于如何安放孤独的、悠远而深刻的启示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