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夜深了,我坐在窗边整理标本,指尖拂过干燥的花瓣,忽然想起今天在山道旁遇见的那株淡紫色小花。它生得纤巧,一簇球状的花序在风里轻轻晃,像一捧被月光漂洗过的烟霞。我蹲下身时,它几乎要贴到我的鼻尖,却并不张扬香气,只安静地呼吸着夜露。我管它叫薰香蓟,虽然它未必需要名字。</p> <p class="ql-block">没走多远,另一丛植物撞进眼帘——挺拔的穗子直指天空,紫得浓烈,一节节向上攀援,仿佛要把心事说给云听。叶片宽大,边缘带着细齿,叶面还噙着雨珠,光一照,便闪出湿漉漉的绿意。我认得它,藿香。它总爱长在湿润的坡地,气味浓烈,晒干后能煮一壶安神的茶。我轻声问:“你也睡不着吗?”它没回答,只是轻轻摇晃花穗,像在点头。</p> <p class="ql-block">我忽然觉得,它们像是老友。一个低眉顺眼,藏在草丛深处;一个昂首挺胸,站在阳光最盛的地方。可它们都姓“薰”,都带着紫,都在黑夜里静静释放气息。我翻出画稿,把它们并排画下——左边是那抹淡紫渐变至白的柔光,右边是层层叠叠的深紫花穗。画到一半,仿佛听见它们在低语。</p> <p class="ql-block">“你总那么高,不怕风折了腰?”</p>
<p class="ql-block">“你总那么矮,不怕被草埋了头?”</p>
<p class="ql-block">我笔尖一顿,笑了。这对话该是它们之间的吧。那穗子高耸的,自然是藿香;球状低垂的,是薰香蓟。一个说:“我向上长,是为了让更多人闻到我的味道。”另一个答:“我低头开,是怕香气太重,惊扰了路过的蝴蝶。”</p> <p class="ql-block">我继续画着,窗外的风也静了。薰香蓟的球状花序在纸上微微颤动,像一团被夜色托起的雾。它不争不抢,却自有分寸。它的茎细,却不弱;它的香淡,却不散。它说:“我不是为了被人采撷才开花的。”我心头一颤,笔下的线条也柔和下来。</p> <p class="ql-block">而藿香站在另一边,花穗如塔,颜色由深紫渐变至浅,像一段被时间稀释的记忆。它说:“我香得浓烈,是因为我知道,有人需要我。”它记得药篓里的日子,记得灶台上那碗温热的茶汤。它的叶子宽大,脉络清晰,像一张写满经历的地图。</p> <p class="ql-block">我凝视着叶片的纹路,忽然明白,每一道叶脉都是它活过的证据。锯齿的边缘不是攻击,是防备;绒毛的表面不是炫耀,是守护。它在风雨里站成一道屏障,在烈日下撑起一片阴凉。它不需要观众,可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记住它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那晚,我梦见它们并肩站在一片黑土上,背景是无边的暗。一朵低头,一朵仰首,却在同一阵风里轻轻摆动。花蕊间浮着细小的光粉,像未说尽的话语。它们不再争辩高低,只是静静开着,一个温柔,一个坚定。</p> <p class="ql-block">醒来后,我把画装进相框。淡紫的球状花在左,深紫的穗状花在右,中间留出一道空白,像它们之间的距离,也像它们之间的理解。我给画取名《私语》,不写“藿香与藿香蓟”,因为真正的对话,从来不需要点明身份。</p> <p class="ql-block">有时我在阳台晒茶,把藿香的花穗铺在竹匾上,阳光一照,香气便层层荡开。邻家孩子跑来问:“这是什么味道?”我说:“是一个爱说话的朋友。”她又问:“那旁边那朵小小的、不香的花呢?”我笑了:“那是它沉默的朋友,但它们彼此都懂。”</p> <p class="ql-block">原来有些对话,不必出声。一株向上,一株向下,一个浓烈,一个清淡,却在同一个夜里,用颜色、姿态和气息,完成了最深的交谈。我合上笔记本,心想:或许人也该如此——不必相同,但能共存;不必喧哗,但可相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