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雨夜、惊惧与方舟》

白云

<p class="ql-block">一九七六年的光阴,已如隔世的烟云,飘渺在近半个世纪之外。可那一年的记忆,却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牢牢楔进生命的年轮里。不是因为时光久远而模糊,反倒因那些太过独特的震颤,愈发清晰起来。</p><p class="ql-block">那时我们栖居在房管所的老宅里,五户人家共用一个门堂。日子是嘈杂的,也是温热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各家灶间的烟火气,织成一张平凡安稳的人间网。可那年夏天的唐山,像一声遥远的闷雷,把这张网震出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痕。惊恐,便从那道裂痕里,一丝丝渗了进来。</p> <p class="ql-block">我们高淳,其实也轻微地晃了一下。七月的一个午后,教室里书声琅琅,忽闻地底传来沉闷的轰鸣,脚下的土地像打了个寒噤。我们这些懵懂的孩子,面面相觑,只当是远处过了辆重型卡车。那是我第一次感知到“地震”这个词语的实体,却远未懂得它背后吞噬一切的狰狞。直到关于唐山的消息如寒潮般漫漶开来,那种远方的惨烈,才化作近在咫尺的、无声的惊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眉梢。</p><p class="ql-block">真正的恐慌,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具象化了。夏夜本该是纳凉闲话的时光,谁知天际墨黑,炸雷滚滚,雨水像是从天穹的裂缝中倾泻而下。若在往常,人们早嬉笑着奔回屋内。可那一夜,没有一个人敢踏入家门——唐山的身影在雨幕中晃动,我们都怕那剧烈的摇晃会紧随雷鸣而至。于是,家家的桌床被架成了摇摇欲坠的方舟,塑料布是脆弱的篷盖,雨伞是可怜的盾牌。全家人蜷缩在那一方小小的干燥里,在闪电的惨白光芒中,彼此交换着惊惶的眼神。唯有邻居老吴一家,竟敢安然躲于屋内的八仙桌下,那份镇定,在日后回想起来,竟带着几分悲壮的意味。</p> <p class="ql-block">自此,地震的幽灵便盘踞在生活里。连洗澡都成了需要鼓足勇气的冒险,热水冲刷身体时,脑子里却绷着一根弦:万一此刻地动山摇,赤身裸体该如何逃出生天?这念头或许幼稚,却真实地让我每一次冲洗都如同冲锋,三分钟内必然结束战斗。</p><p class="ql-block">高淳,就这样被推入了一个全民备战的“防震纪元”。首当其冲的,便是寻找安身之所。老屋的墙壁仿佛随时会坍塌,于是,房前屋后的空地,奇迹般地生出了一座座“新城”。没有争执,只有默契;不为侵占,只为生存。毛竹、芦席、油毛毡这些朴素的材料,被赋予了守护生命的庄严使命。</p> <p class="ql-block">孩子们的心思却简单得多。防震棚在我们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秘密基地。几个小伙伴挤在同一个棚里过夜,黑暗中的窃窃私语,交织着恐惧与兴奋,竟让那段日子有了一丝冒险的趣味。有些棚子后来被不断加固,竟成了岁月里的“违章建筑”,直到多年后才在推土机的轰鸣中倒下,也带走了那个特殊年代的印记。</p><p class="ql-block">如今回望,人在自然伟力面前的渺小,确如尘埃。但那一刻,邻里间不言而契的互助,黑暗中紧紧相握的双手,以及那种于倾覆边缘也要为自己搭一个“窝”的顽强,都让我相信,“人定胜天”并非虚言。那不是征服,而是一种在绝境中依然要生根、发芽的,生命的尊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