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到蒙山小住已数日,连日忙于调理身体,竟未得空出门走走。前日午后,提早做完各项理疗,看开饭时间尚早,便循着山道向山下漫步。自天明始,山间便飘起淅淅沥沥的雨雾,不曾间断,我未打伞,却也一时半会湿不透衣衫,空气里满是泥土、草木与水汽混合的气息。</p><p class="ql-block">前年来时正当暑热,只在蒙山周边打转,倒也寻得不少好去处——在山根下的溪畔池塘钓过鱼,在县城老街口喝过获得“非遗”认证的糁汤,在后山见过清澈得能映出石纹的山溪、小湖和奇崛的山形、怪石,还结识了一位山下村里有房、却始终住在后山上的农家老妪,以及总围绕在她身前身后的那只温顺懂事的狗儿;老妇把我让进满是石头铺墁垒砌的小院坐下拉呱,还递给我葫芦瓢,让我接一条细管子里流出的水喝,她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山泉水,比城里的水好喝;这是蒙山的水呀,得尝尝,喝了不少,甜丝丝的;她十分健谈,给我讲了不少蒙山里的人和事,走时她和狗送我,拉着我的手说:“常来啊,我还能活好多年呐!”我一时不知该回她什么话。好像遇见了仙。</p><p class="ql-block">可是,那次唯独没上山——至今不识蒙山真面目;这回要不要登顶呢?也没定数。近来云厚,阴天多,雨来得也勤,每天调理身体的事儿又容不得走太远。却没料到,只在山下近处溜达,也能增添对蒙山的了解和印象。</p> <p class="ql-block">人们常说的“沂蒙山”,并非一座独立的山峰,而是一个人文自然复合的地理概念。它的自然地理范围以泰沂山脉东南侧的蒙山山脉和沂山山脉为主体,涉及沂南、蒙阴、平邑、费县、临朐、沂源等县。所以素有“巍巍八百里沂蒙”之称。沂山古称“海岱”“海岳”,后来也叫“东泰山”“小泰山”。这里暂且不表,单说蒙山。</p><p class="ql-block">孔子曾有句流传甚广的话:“登东山而小鲁”。“鲁”便是古时的鲁国,而“东山”,古称“东蒙,在鲁国东南八十公里处,指的正是蒙山。想来孔子当年登临蒙山顶峰,见群峰伏地、天地开阔,才发出了这千古慨叹。此后,李白、杜甫、苏轼等文人,唐玄宗、康熙、乾隆等帝王,也都相继来此游历。若说只因是一座千米山峰,怎会引得众人纷至沓来?我想,吸引他们的,定然是蒙山深处沉淀的文化底蕴。</p><p class="ql-block">但是划入国家 5A 级沂蒙山旅游区内的只含三个成片景区,即云蒙(蒙阴县)、天蒙(费县)、龟蒙(平邑县)景区。我所在的地方属于龟蒙景区。</p><p class="ql-block">蒙山的主峰叫“龟蒙顶”,因山形酷似神龟俯卧云端而得名,海拔1156米,是沂蒙山区的最高峰;蒙山总面积达1125平方公里。</p> <p class="ql-block">蒙山一脉,是东夷古族的摇篮。约莫五十万年前,沂源鲁山的溶洞里便出现第一批东夷人蜷伏其间,以星月为灯,靠着野果与河流的馈赠充饥;他们奉母系为火种、为尊崇,围猎时呼啸的骨哨回荡在山峦间。十万年后,冰河渐退,他们循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沿沂、沭二河迁徙,踏进了广阔湿暖的平原;风把芦苇压成柔软的席,他们把石斧磨得更薄,让河蚌的壳在火里绽出最初的釉色。一万年前的日子里,草屋与壕沟在这片土地上星罗棋布,狗尾草被驯成低头的粟,野猪在栏里第一次发出温顺的咕噜声;少女把谷粒撒向沃土,也撒下对收获的祈祷——于是,农业文明被东夷人渐渐唤醒,像唤一个初生的婴孩,从此,炊烟与禾浪在这片宜居的土地交替升起,长久地缭绕在蒙山四野。</p><p class="ql-block">“夷”这个称呼,早在上古的口耳之间就已被提起。相传夏代史事里,它便与“华夏”并肩出现,像三股洪流各自奔涌。到了商代,龟甲和牛骨上刻下的“人方”“尸方”,就是指向东方那些善射的部族。后世的说文家喜欢把“夷”字拆成“人”负“弓”,仿佛一抬眼就能看见挽弓的猎人,其实这只是汉人附会的浪漫——真正的甲骨里,它只是一个侧身而立的“人”形,简洁得像山脊的剪影。</p><p class="ql-block">至于蒙山,周人曾在这里分封一个极小的国“颛臾”,只有一项职责——守护祭祀蒙山。岁月渐远,族谱与传说层层叠加,于是有人把颛臾的血统一路追溯到神话里的太昊氏,让这座青青山峦多了一重帝胄的光环。今日回望,那条血脉已难辨真伪,唯有蒙山依然在,静静伫立,云影流转,像一部风化的简册,把东夷的故事留存在每一片岩纹与每一阵松涛之间。</p> <p class="ql-block">蒙山之所以被史家与风土共同指认为“东夷文化之心”,并非一句空泛的赞词,而是有四条缘由嵌在大地与血脉里——</p><p class="ql-block">其一,地理的咽喉。</p><p class="ql-block">若把山东腹地比作一架古琴,蒙山便是那根最粗砺的宫弦,横亘中南,左手挑起海岱的东夷,右手按向河洛的中原。尼山与蒙山之间这条狭长的古走廊,留下密集的遗址:西去十数里,黑陶的胎壁渐薄,绳纹里已能嗅到黄土高原的尘味;东回十数里,鼎足加高,白陶的唇沿仍留着海潮的盐。夷与夏,在此并非刀兵相见,而是陶片与陶片轻轻碰撞,发出久远的“叮叮”声,传成后世史书里记载的那句“夷夏之交”。</p><p class="ql-block">其二,文明的产房。</p><p class="ql-block">五千年前,大汶口的日出比今日更早一瞬,沂、沭两河把泛滥收束成柔软的泥滩。东夷人择高而居,把鹿角锄插进湿润的褐土,看粟穗第一次弯腰;他们又在陶轮上绘出日、火、山、月的符号,让混沌有了可读的形状。那一瞬,蒙山不再是山,而是一只温热的摇篮,摇落了黄河下游最早的一串牙牙学语,也摇出了华夏童年时最清脆的笑声。</p><p class="ql-block">其三,祭坛与封土。</p><p class="ql-block">夏商周的晨雾里,颛臾小国像一枚坚韧的玺印,被周天子按在蒙山山巅,世代“主祭蒙山”。于是,王的使臣、巫的羽冠、百姓的稻粱,一同沿着石阶攀升,把山风染成檀香色。祭鼓三通,山鸟低回;祝祷声里,沂河的水位悄悄上涨一寸——那是政治与宗教合谋的仪式,也是东夷旧魂的加冕礼。至今,山下的村庄仍把“拜寿”喊成“拜山”,老者的额头抵向岩石,像抵向那枚发烫的印玺,印出“我仍被这山护佑”的暗纹。</p><p class="ql-block">其四,人迹与叹息。</p><p class="ql-block">孔子登临,一声“登东山而小鲁”,把蒙山抬进儒家辽阔的修辞里;李白仗剑,醉眼将瀑布看成银汉;乾隆驻马,松风替他理顺龙袍的褶皱。他们并非东夷人,却在山脊上留下中原的脚印,与更早的东夷石斧印叠合,像不同朝代的瓦当扣在同一根檐木上。于是,蒙山成了一部层累的石书,每一页都夹着陶片、简牍、诗篇与马蹄,风一翻,便是千年。</p><p class="ql-block">四条缘由,似四条暗流,交汇成一条明河——</p><p class="ql-block">蒙山不是遗址,而是一只仍在呼吸的陶罐,口沿朝向天空,把东夷的晨星、中原的落日,一并收入腹内,慢慢酿成后人称为“传统”的琥珀色酒浆。</p> <p class="ql-block">早听闻山顶的龟蒙景区藏着诸多景致——鹰窝峰、龟蒙顶、群龟探海、九龙潭、白云崖、百寿摩崖石刻、伟人峰等,百余处自然与人文景观错落分布,更有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全球最大山体雕刻“蒙山仙翁”,引人向往。暂时上不了山,看一看山门景致也是有趣而必要的,想去哪,不是要先“认认门”嘛!</p><p class="ql-block">雨雾天游客行人稀少,却见两位中年女士也没打伞,却兴致勃勃地边走边互相拍照。见我走来,其中一位请我帮她俩合个影。我接过她递来的手机,她俩立即蹦跳着站到刻着“沂蒙山世界地址公园”大字的巨石旁——巨石配佳人,阴阳谐和。拍完了我问:“你们这是要上山吗?”答:“不上,就在山下玩玩。下雨更有意思。”哦——我朝她们挥挥手作别,继续往上走,心里却想:怎么和我一样,不上山,下着个雨却出来溜达游逛?看来围山转的人不止我一个啊——雨中望山,虽远却美,美里充满着幻想,或许还有期望,应该是常人都会有的状态,蒙蒙细雨,遥遥远山,或许更能引发这种情致。</p> <p class="ql-block">终于寻到了入山的起点,只见双重檐朱砂色仿旧山门立在眼前,斗拱垒叠,飞檐翘角,很有些古意;里面不远处还立着一座歇山顶灰白色的石牌坊,素朴端庄,很配远处巍巍的蒙山。见山门正面上方题着“蒙山”二字,走近细看,落款竟是“王羲之”;转悠了一会儿,绕到了牌坊背面,“沂蒙盛景”四字映入眼帘,看落款,还是“王羲之”!那字体风骨遒劲,尽显书圣气韵。可是这字是他专为蒙山所题,还是后人从他的诗文中择字拼成的?一时无从考证。转念一想,临沂本就是羲之故里,用名扬天下的书圣字迹为蒙山作标识,既贴切又雅致,管它是原作还是拼贴呢!只要懂得一点书法的海内外游客见了,多半会心生敬意。这无疑也为蒙山增添了一抹璀璨的人文亮色。</p><p class="ql-block">在观光乘车处,我问女管理员上山的有关事宜,她说:“坐车到龟蒙顶十来公里。你要上山吗?现在有车。”她指了指旁边停着的米色中巴。我说:“今天不上,下雨遮视线,看不见啥。”她回:“是啊,上去了也看不远,再说天也快黑了,除非在上边住一晚。还是等天好了再来吧。”</p><p class="ql-block">听这话,我忽然想到,三年间两度来蒙山,都只在周边与山下徘徊远观,虽基本摸清了它的前世今生,却始终没见到它的“真面目”。这般际遇,倒也有趣又奇妙——像个潜心求道之人,围着一座神秘巍峨的大山,一路学习、问道、憬悟,似在静等“机缘”。莫非等到心有所悟、晴空万里的那天,才会一冲登顶,坚实地踏上那片美妙的天地——好事多磨,耐心等吧。</p> <p class="ql-block">这会儿天色渐暗,雨丝却密了、大了,变成水滴,打在脸上凉凉的。难怪,已是“秋分”了。我兀自笑了笑——欸?是笑自己雨中观山聊发思古幽情?还是笑我数次问道却总不登山?我也说不清了。仰头望了一眼雨雾中隐约的蒙山轮廓,拉起运动衫的连帽罩住头,快步朝半山上我住的那座“翠竹轩”小院走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