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骨梅魂：龙门山记

暮雨清秋

文字：暮雨清秋

美篇号：63744444

图片：网络

序：

初意本在“闲”处着墨，欲摹写一种如白乐天之后世超然、李太白之蜀道豪情。然当我沉入段成己《鹧鸪天》之世界，细读其“谁伴闲人闲处闲”一句，乃知此“闲”字，千钧之重。

金亡元兴，山河易主。段成己与其兄段克己，作为金末进士，入元后皆不仕。其词中所谓“闲”，非真隐逸之悠然，而是故国沦丧后的孤寂坚守，是面对新朝征召时的不屈姿态。“梅花枝上月团团”之清冷，“千尺青松傲岁寒”之刚劲，皆是以自然风物自喻其志——冰雪之中，骨不能折。

于是，笔锋不由己转。原想书写的那份诗意闲情，在历史的厚重与士人的气节面前，悄然退位。小说转而聚焦于龙门山中的一场风雪、一纸诏书、半块残玉，以及那棵与青松互为映照的孤直灵魂。

此文所叙，虽多虚构之情节，然其精神内核，皆本于段成己其人之志节。我想象他在那个五更霜风的清晨，如何以一声大笑，回应了门外的圣旨与弯刀。那笑声，是对“陶潜吾庐”的真正继承，是对“李白蜀道”的另一种跨越。

故以此小说，试图走近那段历史，理解那种“闲”背后的无奈、抗议与尊严。知其处境，方悟其词心；识其风骨，乃见其“闲”真。

今谨以《松骨梅魂：龙门山记》，致敬故国遗民的不屈之魂，并解读《鹧鸪天》中，那傲立于岁寒深处的千尺青松。

窗外起风了，吹在脸上，带着一阵秋凉。但想起龙门山的风雪，这阵秋风，竟是如此的温暖。

五更的霜风裹着雪粒子，像无数把小刀子，狠狠砸在柴门上，“哐哐”声撞得耳膜发疼——这声音太熟悉了，十年前汴京城头，元兵撞门的闷响，也是这般撕心裂肺。我猛地睁开眼，泥炉里的火早熄成了冷灰，炉壁残留的余温，连指尖都暖不透，恰如我胸腔里那颗凉得发僵的心。

起身推窗时，寒气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院中的老梅是我初入山时移栽的，如今枝桠虬曲如铁，枝尖的花苞攥得紧紧的，像极了当年太原城头，父亲手下兵士扣着刀柄的指节，明明裹着雪，却偏要透着点不肯服软的红。月亮悬在墨色山尖，只剩一轮惨白，把地上的薄霜照得像铺了层碎冰，冷得人不敢多看。我裹紧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袍，布料磨出的毛边蹭着脖颈，针脚处还沾着去年修屋顶时蹭的松脂——那松脂的黄，倒像极了父亲旧朝官服上褪了色的补子。

“吱呀——”篱笆门被风雪顶开，兄长段克己的身影探进来。他肩上落的雪都冻成了冰碴，手里攥着半袋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米袋上还沾着他家院角那棵老槐树的枯叶，袋口缝补的线是元廷颁的“均田令”文书撕的——我认得那纸的纹路，边缘还留着他咬牙撕扯的毛边。见我立在窗前，他眉头皱得能拧出水：“又不生火？上月山下李秀才拒了征召，夜里就被兵丁绑走了，至今没消息。你这身子冻坏了不要紧，若真出事，咱爹留下的那半块玉，谁来守？”米袋往桌上一放，袋底的雪粒簌簌落在木桌上，化成一小滩水，晕开了桌面的旧木纹——那木纹里还嵌着当年逃难时溅上的血渍，早干成了黑褐色。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案角那只豁口的陶碗，碗是母亲生前用的，豁口处被岁月磨得光滑，“元廷派了知府来，说只要你点个头，平阳府儒学提举的印信明日就送上山。你若不愿当官，去府学教书也行，总比让兵丁架着走强。”

我没接话，转身拿起那只陶碗，往里面倒了些劣质薄酒。酒液浑得像掺了泥，凑到鼻尖便闻见股刺鼻的酸味，可仰头灌下去时，热流顺着喉咙往下淌，倒把心口的寒压下去几分。兄长看着我，手指在桌沿上敲了敲——那是他年轻时陪父亲读书，紧张了就会有的小动作，此刻敲得比往常急些，指节都泛了白：“克己，金朝亡了十年了。爹是战死的，可咱不能跟着殉了……去年我去县城买粮，见着张老秀才的儿子，穿着元兵的号服，见了我就躲，他袖口还缝着张叔生前绣的梅花——你说他心里苦不苦？新朝也需读书人，你出去教孩子认‘仁义礼智信’，不算屈节。”

“屈节”两个字像针，猛地扎进心里。我放下陶碗，碗底与木桌碰撞，发出沉闷的响，震得桌角那卷《归去来兮辞》滑了半寸——书页间夹着的，是张老秀才当年给我的墨宝，“守拙归园田”五个字还清晰，纸边却脆得一碰就掉渣。“兄长，你忘了贞祐三年，咱爹守太原时，最后一封家书怎么写的？”我伸手摸向腰间系着的半块玉，玉是父亲的遗物，城破时被乱兵砍碎，我拼了半条命才抢回这么一块，边缘还留着刀痕，指尖捏着那道痕，冰凉的触感刺得手心发疼，“他说‘城在人在，城破人亡，段家儿郎，不可弃节’。你忘了汴京陷落后，咱从死人堆里逃出来，张老秀才怎么护着咱的？他把最后一块干粮塞给你，自己引开元兵，被一刀砍在脖子上，血溅了咱一身，你当时哭着说‘要学张叔的硬气’！”我的声音越来越哑，盯着他袖口那片用旧儒衫改的衣角，“这提举的印信，是用张老秀才他们的骨头垫起来的，我段成己，受不起！”

兄长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张了张嘴，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那衣角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是缝的时候手在抖。最后他只是抓起门边的斗笠，竹篾上还缠着去年我给他编的草绳，声音带着点颤：“我只是不想你像李秀才那样，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说完便转身冲进风雪里，斗笠上的雪沫子落在门槛上，很快就化了，留下一小片湿痕，像滴没来得及擦的泪。我望着他的背影，见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脚在雪地里顿了顿，最终还是钻进了山雾里。

梅花开的那天，山风稍微软了些。我搬了张竹椅坐在梅树下，翻着那卷《归去来兮辞》。书页被潮气浸得发暗，边角沾着些山间的泥土，是去年梅雨季节漏雨时泡的，张老秀才的墨宝在里面夹着，指尖拂过“守拙”二字，忽然想起他教我写字时说的“笔要直，人更要直”。正看得发怔，山下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不是山民赶脚的慢步，是带着急劲儿的，“哒哒”声顺着山涧往上传，撞得崖壁都发颤。山脚下王猎户家的狗突然狂吠起来，那叫声里满是惊惶，不像在赶野兽，倒像见了穿官服的人——上月李秀才被绑走时，狗也是这么叫的，叫到嗓子沙哑，后来好几天没听见动静，许是被兵丁吓着了，躲在窝里不敢出来。

我的手顿在书页上，指尖有些发颤，捏着张老秀才的墨宝，纸边的脆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起身时，竹椅腿在雪地里划了道痕，像在雪地上写了个“不”字。整理旧袍时，又摸到了腰间的半块玉，冰凉的触感让我稳了稳神——父亲的刀痕还在，我不能慌。

拉开木门的瞬间，火把的光劈面而来。为首的内官穿着簇新的绯色官服，领口绣着金线，针脚密得看不见缝隙，手里高擎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绸子上的龙纹在火光里闪着光，边角绣着的祥云被风吹得微微晃。他身后的军士佩着弯刀，刀柄上的铜环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其中一个兵丁的号服，和兄长说的张老秀才之子一模一样，袖口果然缝着片小小的梅花，只是颜色褪得快看不见了，线脚处还沾着点墨渍——许是张老秀才教他写字时蹭的。火光掠过院角的老梅，惊得枝上的寒雀扑棱棱飞起，却也照亮了院门外那棵青松——是我初入山那年，和兄长一起栽的，当时兄长还说“这松长得慢，却能抗住山风”，如今已长到丈高，枝干如铁，就算风再烈，也从没弯过腰，枝尖还朝着太原的方向。

内官看清我这身旧袍，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堆起程式化的笑，躬身时官服的褶皱里掉出片梅花瓣，落在雪地上，很快就被热气烘化了，只留下一点淡红的印子：“段先生接旨——当今圣上求贤若渴，闻先生通经史、善教化，特授平阳府儒学提举，望先生即日赴任，以慰圣心，以安万民。”

“以安万民”四个字像重锤，砸得我心口发闷。我想起汴京陷落后，那些在路边饿死的百姓，他们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饼；想起张老秀才脖子上的刀伤，血顺着他的儒衫往下淌，染红了那片梅花；又摸了摸腰间的半块玉——父亲若在，绝不会认这“万民”是他守过的百姓。身后的军士们下意识地挺直腰板，手里的刀鞘轻轻撞在一起，发出“哐当”的响，那声音和当年元兵屠城时的刀响，几乎一样，听得人骨头缝里发寒。火光下，圣旨的明黄色刺得人眼睛发疼，我忽然想起父亲旧朝官服上的补子，也是这般黄，却比这圣旨暖得多，上面还沾着他守太原时的血，那血渍的形状，竟和青松的影子有几分像。

周围静得只剩松涛声，还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内官的嘴角已经扬起，等着我跪下谢恩，他身后那个穿元兵号服的兵丁，眼神里竟藏着点期待——许是盼着我应了，他也能少挨些骂，甚至能借着“同乡”的由头，问问张老秀才的后事。我缓缓抬起头，没看那卷圣旨，也没看内官的脸，先摸了摸腰间的玉，把它轻轻托在掌心，又指了指院门外的青松：“列位请看，这松是我与兄长十年前栽的，风刮不折，雪压不弯，就像咱大金的百姓，骨头硬得很。”说着，喉咙里滚出一阵沙哑的笑，一开始是低低的，后来越笑越响，震得梅枝上的雪都簌簌往下掉，落在张老秀才的墨宝上，化了的雪水晕开了“守拙”二字，“哈哈……哈哈哈……它若弯腰，我段成己，便接这圣旨！”

笑声撞在山壁上，弹回来时带着回音，像张老秀才、像父亲，还有那些故国亡魂，都在跟着笑，笑得山风都颤了。内官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圣旨晃了晃，差点掉在地上，他身后那个兵丁，期待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攥着刀柄的手松了松，袖口的梅花晃了晃。军士们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却没人敢动——他们知道，这山里的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抗旨？山风里还飘着松涛声，像在警告，又像在守护。

内官咬了咬牙，狠狠瞪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棵青松，目光在我掌心的玉上顿了顿，最终对着军士们喊：“走！”临走前，他指了指山脚下，冷声道：“三日内，若先生回心转意，可遣人到山下驿站传信。”这话像块冰，砸在雪地里，却没溅起多少水花。一行人踩着雪往山下走，那个穿元兵号服的兵丁，走时回头看了眼青松，又看了眼我手里的玉，脚步慢了半拍，袖口的梅花在风里抖了抖，像是在行礼。走到山拐角时，我看见他身形一顿，借着斗篷的遮掩，迅速从怀里掏出个物件，弯腰在松根处扒开薄雪——那动作里带着一种不容错认的郑重。我的心猛地一缩，立刻侧过头，将目光投向远处墨色的山峦。我宁愿方才所见只是风雪迷了眼下的错觉，宁愿这份来自对面营垒的、危险的敬意，能永远封存于这片雪的覆盖之下，不被任何目光——包括我的——所惊扰。有些东西，不知道，比知道更沉重；不点破，比点破更保全了它的纯粹。

夜里起了阵细雪，不大，却把山路盖了层浅浅的白。我坐在炉边翻着《归去来兮辞》，偶尔能听见松枝上雪粒滑落的“簌簌”声，像有人在轻轻说话。想着兄长明日或许会来，便多温了一壶酒——他总说山里的酒太烈，可烈酒才能暖透骨头，就像这乱世里的坚守，虽苦，却能守住人心。

第二日清晨，天刚亮我便起身扫雪。院门外的雪积了半寸厚。扫到青松旁时，我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昨夜那个模糊却又清晰的画面，连同那份刻意的回避，一齐涌上心头。我几乎是带着几分迟疑，轻轻挥动扫帚。当帚尖果真触到一个与雪和泥土截然不同的硬物时，我的心像是被那冰凉轻轻撞了一下。我蹲下身，徒手拂开那层薄雪——那块刻着“直”字的墨锭，静静地躺在松根处，仿佛它本该就在那里，等待着这个清晨的相遇。

扫完雪刚要回屋，见篱笆门外放着半袋新米，米袋上压着张纸条，是兄长的字迹，写在当年栽松时用过的旧纸背面——那纸还是父亲生前练字剩下的，边缘还留着松脂的黄印，只写了四个字：“松立如故”。雪地上还有串脚印，从山下一直到门口，又慢慢退了回去，脚印踩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脚印旁还留着几片梅花瓣——许是他来的时候，顺手折了枝梅，又怕我看见，悄悄放在了米袋旁。山脚下王猎户家的狗，远远叫了两声，声音不高，叫完便缩回了窝，不像往日那样躲着，倒有了点熟稔的意思。

三日内，山下驿站没来过人，我也没遣人去传信。只是每日清晨，都会去松树下站一会儿，看看那棵松，摸摸腰间的玉，有时会对着梅花和月亮说说话——说父亲的旧事，说张老秀才的墨宝，也说兄长留下的那袋米。风还是冷的，雪也还没化，但松枝上的雪化得快了些，枝尖凝着的水珠顺着未展的芽苞滚下来，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老梅的花瓣落了满地，踩上去软软的，像铺了层暖绒。我知道，这山里的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附：《鹧鸪天·谁伴闲人闲处闲》【金】段成己



谁伴闲人闲处闲，梅花枝上月团团。陶潜自爱吾庐好，李白休歌蜀道难。

林壑静，水云宽，十年无梦到长安。五更门外霜风恶，千尺青松傲岁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