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内蒙古,我们还去了希拉穆仁草原。9月初,本应该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但是我们骑马在草原行走,所见之处却是稀稀拉拉的草丛,来到草原深处的天鹅湖,只见湖底干涸开裂,根本没有天鹅在此栖居。好在我们住在蒙古包,看了草原日落和日出以及夜间的星空璀璨,还吃了内蒙美味烤羊腿,总算不虚此行。</p><p class="ql-block"> 分享张晓风的散文《沙漠行脚》(下)。</p><p class="ql-block"> 照片均为本人于2010年拍摄于内蒙古希拉穆仁草原。</p> <p class="ql-block">戈壁行脚~张晓风(下)</p> <p class="ql-block"> 戈壁行脚</p><p class="ql-block"> 张晓风(下)</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人在峡谷里走,左颊是山,右眉是山,两者仿佛立刻都要擦撞来,不免惊心动魄,脚下又每是野花,走起路来就有点蹦蹦跳跳的意味,怕踩坏了一路芳华。生命在极旺盛极茂美之际也每每正是最最堪痛惜的时分。</p><p class="ql-block"> 想起昨天在戈壁博物馆里看一支“银龙笛”,笛子镶银,银子打造成龙的形状,但整个笛身却是由一根腿胫骨削成的。</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根十八岁女子的腿胫骨。”解说员说。</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单单要用十八岁女子的腿胫骨?”我问。</p><p class="ql-block"> “因为,十八岁就死去的女子,腿胫骨的声音最好听。”那解说员回答得斩钉截铁。她是一个大眼睛的女子,她回答的时候并无“据闻”“听说”等缓冲词,仿佛那腿胫骨的声音是她亲耳所闻。</p><p class="ql-block"> 我把眼睛贴在博物馆凉凉的玻璃上,看那致密呈象牙色的骨管。十八岁女子的腿骨又如何呢?从科学上说,十八岁女子是不至于骨质疏松的,但这一定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我走开去,一直想。</p><p class="ql-block"> 而此刻在七月的阿尔泰山山麓,在野花如毡的约珥山谷,我仍在想,那管属于十八岁女子银龙笛的音色。我想那声音中必然有清扬和鸣咽,有委屈和畅直,有对生命的迟疑和试探,也有情不得已的割舍和留恋——是这一切令人想起十八岁的女子,是某个年代草原上某些牧人对某个女子骤然逝去深感不舍吧?他们于是着手把她装饰成一截永恒的回音。</p><p class="ql-block"> 峡谷如甬道,算不算一管箫笛呢?流泉凉淙,算不算“阳春白雪”之音呢?我行其间,算不算知音之人呢?</p><p class="ql-block"> 峡谷深处竟是幽幽玄冰,千年相积而不化,想此冰当年曾见铁木真的铁骑,铁木真却不能重睹今夕这莹蓝晶闪的冰雪之眸了,六十五岁,大汗在围猎野马时从坐骑上摔下,从此他自这漠漠草原上消失。而积冰却千年万年,在山谷的曲径深处放其幽幽的蓝光。</p><p class="ql-block"> 牦牛在吃草,地鼠作其鼠窜,溪在流,阿尔泰山(原文系“有金之山”)仍然炫耀着夕阳的赤金,“杭盖”(原文指有山有水之处)仍然很杭盖。这一切,好得不能再好。七点了,天仍蓝,云仍白,不安的沙雁仍飞来飞去想找一个更安全的草丛,草原上的夏天有用不完的精力,即使到九点钟,亦仍有堂堂皇皇的天光。</p> <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第一天,黄昏微雨,戈壁上出现了长虹——那样绝对的平面加上绝对圆弧,几何上最简单却又最慑人的美。而我没有带照相机,于是稍稍有些后悔。第二天,没有雨,因此有艳丽的夕阳,于是,我又有些后悔。</p><p class="ql-block"> 但是我还是坚持不带相机,对环保而言,照相多少是一项污染。如果真有艺术杰作,或者可以稍稍弥过。但我又是个极端蹩脚的摄影人,不如去借别人的来加洗。何况我一向啰唆,旅行起来,连咖啡都带着,能勒令自己少受相机的打扰也总是好事。</p><p class="ql-block"> 由于没有照相机,我也许只能记得很少,我也许会忘记很多。但我已明白,如果我会忘记,那么,就让能记住的被记住,该遗忘的被遗忘。人生在世,也只能如此了。</p><p class="ql-block"> ——夕阳仍浮在山上,我们傻傻地坐在草地上,连一向拍照最忙碌的H也安详地抱膝而坐。</p><p class="ql-block"> “快拍呀!”有人催他。</p><p class="ql-block"> “不,不要拍夕阳,”他神秘一笑,“我干过太多次这种事了。每次看到夕阳漂亮就拍,拍出来,却不怎么样。下一次,又看到,又拍,洗出来,还是不怎么样……现在,不拍了!”</p><p class="ql-block"> 他一副“上当多了”的表情,我忽然不后悔了,了解真正碰到大美景的时候,有相机在手跟没相机在手一样无助。</p><p class="ql-block"> “总不能什么好东西都被你拍光了!”我的语气仿佛有点幸灾乐祸似的,“上帝总还是留一两招是你没办法的!”</p> <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 我对歌者布鲁博·道尔济说:“给我们唱一首歌吧!”那时候我们的车子正驰向归途,夕阳尚衔在山间,“给我们唱一首跟马有关的歌,好吗?”</p><p class="ql-block"> “啊!蒙古的歌有一半都跟马有关呢!”</p><p class="ql-block"> 我从没想到,原来只打算提他一下,好让他比较容易选一首歌,不料竟有一半的歌都和马有关。</p><p class="ql-block"> 道尔济是文化协会派来与我们同行的,他办起事来阴错阳差,天昏地暗,可是他只要一开腔唱歌,我们就立刻原谅了他。他使我们了解什么是“大漠之音”。和西南民族比较,西南民族是“山之音”,其声仄逼直行,细致凄婉。草原之音却亮烈宏阔,欢快处如万马齐鸣,哀婉时则是白杨悲风。</p><p class="ql-block"> “你们是两条腿走来的,”歌手说,“所以也要学会两首蒙古歌带回去。</p><p class="ql-block"> 奇怪的逻辑,但我们都努力地跟他学会了一首情歌。</p><p class="ql-block"> 车在草原上疾驰,也算是一种马吧。布鲁博·道尔济真的唱了一首骏马的歌,新月如眉,俯视着大草原。</p><p class="ql-block"> 我把整个头都伸向车外,仰看各就各位的星光,有人警告说:“不可将头手伸出车外。”</p><p class="ql-block"> 怕什么呢?整个南戈壁千里万里的碎石滩上,就只我们一辆车。没有电线杆,没有路,没有人,这伸出来的头颅唯一会撞上的东西只是夹着草香的清风罢了。</p> <p class="ql-block"> 八</p><p class="ql-block"> 他们在溪畔生了火。我们到达的时候只见他们不断地找些拳头大的溪石来烤。烤到石头开始发红,他们就在一个密封的锅子里丢了一层羊肉块加一层石头。再一层羊肉,再一层石头。然后锅子密封,放在余火上,大家微微摇动那锅,好让锅里的石头不断去烫肉,大约半小时吧,肉就熟了。</p><p class="ql-block"> 开了锅,先把石头夹出,石头先遭火烤,又被羊肉汤浸,弄得乌黑油亮的,每人发一块, 放在手心里,因为烫,只好在左右手之间抛来丢去,据说这是活血的, 于身体大有好处。戏罢石头才开始吃肉。肉锅旁还有一桶溪水煮的粗茶,</p><p class="ql-block"> 倒也消渴。大伙儿就大碗茶大块肉地吃起来。</p><p class="ql-block"> 前两天,宴客的桌上有一瓶法国白葡萄酒,当时大家都被极烈性的伏特加镇住了,C眼尖,叫我把这瓶葡萄酒留着。此刻拿来泡在溪水里,不一会就冷沁入脾了。当时靠着山壁还铺着一张大被子,大约是六尺乘十五尺吧!其实不是被,是蒙古包外围的围毡。大家或坐或倒,喝一口半口葡萄酒,吃刚刚宰杀刚刚焢熟热的蒙古种土羊(内蒙古人亦认为“洋种羊”较腥膻),这种大尾羊极其纯正鲜美。溪水在峡谷间流,云则在峡谷上飘,世上也竟有这种好日子。</p><p class="ql-block"> “这是成吉思汗餐,”当地人解释,“成吉思汗出征前都是这样吃的。”</p><p class="ql-block"> 其实用这种热石头来烫热的煮法跟台湾乡间“焢番薯”的道理相近,出征前这样吃倒是对的,行军伙食总以简便实惠为上。</p><p class="ql-block"> 此刻我们并不要出征,却也享尽美福,不禁愧然——然而生命中的好事都是在惶愧中承受的吧?我没有开天辟地,我没有凿一条溪或种一朵野花,我不曾喂一头羊酿一瓶酒,却能一一拥有,人在大化前,在人世的种种情分前也只有死皮赖脸去承恩罢了。</p><p class="ql-block"> 啊!不知道生命本身算不算一种光荣的出征?不知道和岁月且杀且走边缠边打算不算一种悲激的巷战?与时间角力,和永恒徒手肉搏,算来都注定要伤痕累累的。如果这样看,则大英雄出征前这一锅犒军的“贺尔贺德”(指带汁焢肉),我或者也有资格猛喝一口白酒而大嚼一番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