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麒麟

苏建明

<p class="ql-block">飞天麒麟</p><p class="ql-block"> 外婆家的小镇上。空气永远是湿漉漉的,带着榕树气根和栀子花混合的气味。时间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麦芽糖,我被一种莫名的烦躁包裹着,像困在琥珀里的虫。直到巷子尾的阿炳哥敲开我家木门,汗衫贴着精瘦的脊梁,扯着嗓子喊:“阿清!别在家里了!麒麟要‘上架’了!”</p><p class="ql-block"> “上架”,是镇里老辈人对“飞天”的别称。我趿拉着人字拖,被他拽着穿过迷宫般的巷弄。青石板路被午后的太阳晒得滚烫,两旁锅耳墙的阴影里,坐满了摇着蒲扇的老人。空气里有种不同往常的颤动,不是风,是一种压抑着的、巨大的期待。</p><p class="ql-block"> 镇中心祠堂前的空地,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我从人缝里挤进去,热浪和汗味扑面而来。然后,我看见了它——那只静卧在场地中央的麒麟。它并非庙宇屋脊上那种威严的神兽,硕大的头颅用竹篾扎成,糊上彩纸,金鳞银角,一双用玻璃珠镶嵌的眼睛,在夕照下竟流转着活物般的光彩。它静静地伏着,像一团等待引信的、绚丽而沉默的火焰。</p><p class="ql-block"> 锣鼓声是骤然炸开的。没有预兆,如同夏日惊雷。密集的鼓点像雨点砸在铁皮屋顶,震得人胸腔发麻。原先围着麒麟的十几个后生,清一色的黑布短褂,赤着黝黑的臂膀,闻声而动。他们低吼着,如同抬起了千斤重担,将那巨大的麒麟骨架猛地举过头顶。麒麟,活了。</p><p class="ql-block"> 它开始在场中奔腾、跳跃。执掌麒麟头的,是镇上最有名的武师荣叔。他已是半百之年,但一进入麒麟内部,便成了最矫健的精灵。他腰马沉稳,步伐却轻灵如猫。麒麟随着他的动作,时而摇头摆尾,亲昵地蹭着围观的孩子;时而怒目圆睁,与虚拟的妖魔搏斗。每一次腾挪,彩纸鳞片便哗啦作响,像风吹过一片金属的森林。</p><p class="ql-block"> 高潮在日落时分到来。锣鼓声陡然一变,从欢腾转为急促、悬疑,如同暴风雨前的窒息。后生们的阵型迅速收拢,几个人猛地托起一张结实的八仙桌,另一群人扛着长条板凳层层叠上,竟在瞬息间搭起了一座三米多高的“山”。荣叔深吸一口气,身影没入麒麟腹中。只见那麒麟后退几步,仿佛在积蓄力量,随即,它开始“登山”!</p><p class="ql-block"> 那不是杂技,是一场庄严的仪式。麒麟的每一步都踏在鼓点上,笨重而坚定。它用嘴衔开象征障碍的青蒿,用爪拨开云雾。终于,它站上了“山巅”。就在那一刹那,夕阳的最后一缕金光,如同天启,正好打在它全身。荣叔用尽全身力气,将麒麟头猛地向上一举——</p><p class="ql-block">时间仿佛凝固了。那彩纸扎成的麒麟,在金色的光辉中,昂首向天,四蹄仿佛要脱离凡尘的束缚。它不再是竹篾和彩纸,它成了所有目光与信念的凝聚体,一种挣脱地心引力的、纯粹的向往。它真的要飞起来了!人群中爆发出海啸般的喝彩,而我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p><p class="ql-block">片刻之后,麒麟缓缓“下山”,最终温顺地伏回地面,仿佛耗尽了所有神力。人群渐渐散去,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我呆立在原地,看着荣叔他们汗流浃背地拆卸骨架,彩纸破损,露出里面纵横交错的竹篾。那份辉煌之后的疲惫与寻常,竟让我感到一丝心酸。</p><p class="ql-block">很多年后,我走过许多地方,看过更精巧、更震撼的表演,但再未有那样的战栗。我才明白,我目睹的并非一场技艺,而是一个古老的隐喻。那只麒麟,是这座小镇,是那些沉默耕耘的人们,用最质朴的材料,为自己创造的一个关于飞翔的梦。我们终日匍匐于土地,却总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合力将一种瑰丽的想象举过头顶,让它替我们向苍穹发出无声的叩问。</p><p class="ql-block">那奋力的一跃,并未真正离开地面,却让所有仰望的人,在那一刻,相信了天空的存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