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咬秋

薛宏新

雨咬秋

文/薛宏新

秋玉米，黄澄澄正顶饱的时节，老天爷偏偏甩下脸来，扯起没完没了的连阴雨来。那雨，起初还讲几分脸面，细丝丝的润物无声，可不过三两日便露出了獠牙，如倒扣了水缸似的往下浇。豫北平原上，连天的庄稼叶子挨了砸，叭嗒叭嗒响个不休，倒似谁家婆娘拎着湿透的布衫子往地上摔。

老栓立在自家地头，泥水灌进他那双露脚趾的破胶鞋里，脚趾头冰得发麻。他伸脖子瞅着地里头那片宝贝疙瘩——玉米秆子，原先挺得笔直，如今叫雨水压得东倒西歪，如同喝醉的莽汉。穗头沉甸甸垂着，金黄的玉米粒子挤破薄衣，露着牙，却被雨水泡得颜色发乌，胀鼓鼓似要撑破肚皮。老栓嘴里发苦，喉头哽着一口气，咽不下又吐不出，憋得他心口窝子绞痛。

“日他仙人！”老栓猛啐一口，唾沫星子混着雨水砸进泥地里，瞬间没了踪影。他想弯下腰摸摸那一穗穗露着金牙的苞谷，可腰杆子硬得像根生锈的门轴，吱呀一声，弯不下去，只抖着手插进湿透的衣兜，摸出个油亮亮的铜烟锅。烟丝早被水汽浸得没了筋骨，黏腻腻塞在烟锅里。划了三根洋火，嗤啦嗤啦响了几声，只燎起点烟气，旋即又被雨打灭。他烦躁地把烟锅狠狠往鞋帮子上磕了磕，没用的火星子溅在泥水里，“滋”的一声轻响，跟他心里的焦灼一样熄灭了。

回家路上，泥浆子直糊到小腿肚。推开那扇吱呀歪斜的木板院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厨房里残留的冷烟味儿扑面而来。屋里头，老婆子歪在炕沿上，眼神空茫茫瞅着门外绵密的雨帘。儿子根柱顶着块破塑料布在院子东角忙活，他正把几穗侥幸收回的玉米棒子往房檐下头挪。

“爹，西头牙猪叔家那几分地，玉米泡塌了架，穗子都躺泥水里了！”根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哭腔。

老婆子这才回了魂，扭过脸来，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愁：“老天爷这是存心不给人留瓢糊口的粮啊！咱家南地那几亩，可咋弄？”

老栓不答话，弯腰脱下那双泥罐子似的胶鞋，重重扔在门墩上，发出“噗嗤”一声闷响。他走到水缸边，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凉的水线顺着喉咙滑进肠肚，却浇不灭心口那团火烧火燎的焦灼。

“干等？干等它就能晴？”老栓闷闷地回了一句，声音像是从腔子里硬挤出来的，沙哑得不成调。他搁下水瓢，抬头望天。灰蒙蒙的天幕，严丝合缝，水汽弥漫，瞅不见一丝云缝儿能有放晴的指望。他抬眼往村头看，村里老少爷们也都木桩似的戳在自家地头，隔着雨幕，眼巴巴望着自家那摊金贵货色泡在黄汤里，眼神里空落落的，啥指望也没有——雨幕里割不得，镰刀下去，全得陷在泥沼里；掰不得，人一进去，倒伏的玉米杆子能把人绊倒，穗子滚进泥汤，半天寻不回来一颗金粒子。这湿淋淋的金贵，竟成了扎手的蒺藜，碰也碰不得！

雨脚更密了，砸在院中倒扣的铁桶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活像一群小鬼敲着铁簸箕筛豆子，嘈嘈切切，没个尽头。

老栓再也坐不住，起身翻箱倒柜，扒拉出一件破旧的胶皮雨衣，领口都磨得露出了布茬子。他往身上一披，又抄起门后一根磨得溜光的桑木扁担，对根柱吼了一嗓子：“柱！拿上麻袋！跟爹下地！”

说下地，其实更像去搏命。雨水顺着雨衣破洞钻进来，脊梁沟子冰凉一片。地里的泥浆，一脚下去直没膝盖，拔脚时，烂泥像无数只手死命往下拽。老栓咬紧后槽牙，弯腰摸索着，抓住一棵倒伏的玉米杆子，使劲往起一拽——“噗哧！”杆子脆生生断了，那沉甸甸的穗子脱了手，“咚”地砸进浑黄的泥水里，溅起一片肮脏的水花。穗子上金黄饱满的粒子沾满了污泥，像一张张咧开的、糊满泥巴的嘴，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徒劳。老栓的心，也跟着那穗玉米，“咚”一声坠了下去，沉得没个底。

根柱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麻袋拖在泥水里，几乎成了个沉重的泥坨子。他试着去掰旁边一棵尚未完全倒伏的玉米，手刚碰到那湿漉漉的穗子苞衣，只听“咔嚓”一声轻响，脆生生的。根柱捏着掰下来的玉米棒子，那雨水泡胀的苞衣竟在他手里裂开了，金黄的玉米粒混着浑浊的雨水，稀里哗啦从他指缝间溜了下去，砸进脚下的泥浆里，瞬间被淹没。

“爹！”根柱的声音带了哭腔，又急又痛，“这……这咋弄？一碰就稀碎！”他摊开手掌，上面只剩几粒沾着泥水的玉米粒，孤零零地躺着。

老栓回头，瞅着儿子手上那几粒金黄的粮食，又瞅瞅儿子那张沾满雨水愁苦的脸。一滴浑浊的雨水，顺着老栓沟壑纵横的脸颊滚下来，流进嘴角，又苦又涩。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大团浸透雨水的棉絮，半晌，只发出几声粗重浑浊的喘息。

天擦黑时，父子俩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几乎是爬回了家。那唯一一条麻袋，只可怜兮兮地装了七八个歪瓜裂枣、勉强算是没泡烂的玉米棒子，软塌塌地扔在灶屋门口湿漉漉的地上，寒碜得可怜。老栓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浑身骨头缝都透着寒气。他看着那点可怜的收成，忽然咧嘴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嘿……嘿嘿……老天爷…胃口不小哇…恁大一块肥肉…一口就吞了……连个骨头渣……渣也不舍得吐哇……”

灶屋里，老婆子摸索着点燃了油灯。那一豆晕黄的灯火，在灌满雨气的黑暗里，虚弱地摇曳着，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边沉重的潮湿扑灭。雨点打在屋顶残破的瓦片上，噼啪作响，声音清晰得刺耳。那雨声，钻进耳朵里，变成一片空洞的回响。

灯影昏黄里，老栓蜷在屋角，死盯着窗外那片漆黑的雨幕。雨水泡胀的土地发出细微的叹息，而囤里虚空处，仿佛有无数细微的响动——那是本应填满仓廪的饱满玉米粒，此刻正随着连绵的雨水，在田野的泥泞深处，正一粒粒地发芽腐烂。

雨脚还在敲打。敲打这无遮无盖的秋野，敲打农人悬吊吊的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