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

且聽風吟

那一年我十八岁，冬风割面，南国的湿气裹着寒意钻进衣领。 1974年12月23日，沙河兵站，红花戴在胸前，绿军装还宽大得晃荡。 铁轨向北延伸，像一条没有回程的誓言。 闷罐车静卧广州沙河兵站站台，铁皮冰冷，如同命运初启时的沉默。 她站在不远处，我没敢多看她一眼——怕一眼，心就软了。 离别时无人言语。她站在风里，手指微颤。 我没敢回头太久，怕一眼，泪就落了。 “记得写信回来……” 一句话，成了千山万水间的唯一牵连。.信要走七八天，思念便熬七八夜， 像铁轨接缝的“哐哧”声，一寸一寸，碾过青春。 车门“哐当”关上，车厢浑浊，气味难闻。 我们挤着、靠着、蹲着，没人抱怨。 有人低声唱：“告别了亲爱的故乡……” 歌声戛然而止，沉默比哭声更沉。 可紧接着，有人问：“你哪条村的？” “大纲颂村。” “哦，我是罗村的。” 一句接一句，名字、生产队、学校， 刹那间，陌生的我们，成了彼此的故乡。 我靠在门边，从缝隙望出去。 天光微亮，田野飞退，山丘如巨兽酣眠。 车厢上写着“P62NK 3321754”， 像我们的编号，也像这段旅程的铭文。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我不再是那个爱看书的少年了， 我是兵，是铁轨上奔向远方的一粒火种。 火车走走停停，白汽喷涌，像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每到一站，车门打开，寒风卷着落叶扑进来。 我贴着冰冷的铁皮，熟悉的土地早已远去。 心口像被掏空，每一片落叶，都是离愁的碎片。 越过山川，越过平原，衡阳、长沙、武汉，南京…… 回望渐行渐远的家乡.....忠孝难两全，可我选择了忠—— 因为身后，是万里河山。 几天几夜，黑烟遮天，煤灰落满衣领。 12月27日，大雪纷飞，信阳明港镇到了。 车门一开，风雪如刀，割在脸上，刺进骨头。 我们背着行李，在雪中步行几公里， 终于看见营区的灯光——昏黄，却暖得让人想哭。 累得说不出话，却笑了。.我们到了，真的到了。 六O九O部队，汽车兵，我来了。 冬夜站岗，零下十几度，枪管冰得粘手。 我挺直腰板，不敢松懈。 青春在岗楼间流淌，诗不再写在纸上， 却写在心里——写给母亲，写给那个没说出口的她。告诉他们，我在中原大地，雪花飘风舞的地方站岗放哨，守护万家灯火在军营大熔炉燃烧着，锤炼着.... 后来每次路过明港站，总忍不住多看一眼。 那列深色火车静静停着，车窗映着灰沉的天。 它不说话，却像懂我。 它见过我的红花，也见过我的红领章和五角星。 它知道，我不是过客， 是把青春献给祖国的年轻人。 最初的车站，燃烧着太多次离别。 每一次转身，都像把心撕开一道口子。 可我知道，那渐行渐远的背影， 不只是她，还有从前的自己。 我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 因为身后，是我要守护的万里河山。 前些天翻手机，老战友发来一句： “还记得那年雪夜步行到明港营区吗？” 我回：“记得，鞋里全是雪，可走得特别稳。” 他回了个笑脸。 对话框安静了，我却笑了。 有些话不必说尽， 就像那列闷罐车，从不报站，却从不迷路。 有时我写几句诗，发在朋友圈： “铁轨是寄往时光的信笺， 汽笛是大地的低吟， 我站在站台，把青春折成一张单程票。” 底下有人评：“老兵不死，只是悄然退场。” 我点了赞，没回复。 有些情绪，适合沉默。 如今的火车站干净明亮， 人们低头看手机，戴着耳机，神色平静。 我坐在长椅上，看那列银色高铁列车缓缓进站， 黄条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它不再冒黑烟，也不再是闷罐车。 时代变了，可铁轨依旧向北延伸， 像一条不会断的血脉， 连着过去，也通向远方。 闭眼时，我回到广州白云路大沙头，广九车站旧址。 站在老火车头前，铁轨似乎震动。 我恍惚听见汽笛—— 不是火车在响，是大地在低语。 烟雾弥漫中，一列蒸汽火车缓缓驶过， 像一封被风捎走的信， 寄给再也回不去的1974年。 昨晚梦到那列火车，车头写着“前进”， 夕阳照在铁轨上，金光闪闪。 我站在车门口，红花还在胸前， 她站在站台，风吹起她的发。 我想喊，却发不出声。 醒来时，天刚亮，窗外鸟鸣清脆。 我泡了杯茶，翻开老相册，轻轻说： “那年，我没回头，是对的。” 退役后，我回过广州沙河兵站。 早已荒废，热闹不再。 锈迹斑斑的铁轨躺在杂草间， 像一段被遗忘的誓言， 诉说着：我们都老了， 那火红的岁月，也渐行渐远。 我走在废弃的铁轨上， 青草从缝隙钻出，踩下去软绵绵的， 像踏在旧梦的边缘。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 这锈蚀的轨道，不是终点， 而是新的起点。 一路向北，走下去， 或许能寻回，那个十八岁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