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里的疼与暖】(48)菜农的半生刻度

鸿福安康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晨雾是龙川山里的第一缕呼吸,裹着松针的寒气往衣领里钻时,曾阿婆的胶鞋已经在露水浸软的土路上踩出第三十二个脚印。鞋尖沾着的黄泥里,还缠着半根去年秋天的稻穗——那是她捡稻穗时卡在鞋底的,舍不得抠掉,说“沾着粮气,日子稳”。她总说“脚沾土才稳”,这话是老伴德叔在世时教的,如今男人的声音早被山风吹散,只剩半旧的蓝布背篓贴着后背,背篓带子磨出了毛边,是德叔生前用粗线补过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新带子还结实。背篓里装着镰刀、竹篮,还有瓶底沉着盐粒的凉白开——盐是昨天镇上杂货铺刘叔称的,五毛钱的量,她用硬纸板折了个小格子,数着粒儿分,午饭拌馒头用三粒,剩下的要撑到周末卖完这茬芥菜,顺带再给孙子买块橡皮擦。</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菜地在半坡,是德叔用二十年光阴凿出的“窝”。石头多,当年男人总光着膀子捡石砾,脊梁上的汗珠子砸在石缝里,竟养出几丛倔强的狗尾草,现在还年年长,曾阿婆每次除草都特意留着,说“是德叔看着我呢”。如今她弯着腰割菜,腰椎像生了锈的铁架,每弯一次都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得用手掌撑着膝盖缓一缓。去年雨天摘豆角时摔的那一跤,让她左边胯骨成了“晴雨表”,此刻露水渗进裤管,胯骨就隐隐发疼,像有根细针在骨缝里扎。她不喊疼,只把镰刀往菜根处再贴紧些——这些芥菜要趁露水没干摘,不然叶子会蔫,镇上的人就不肯多给一毛钱,孙子的美术材料费还没凑够呢,孩子说要画“奶奶的菜地”,她得让娃有彩笔把青菜涂得绿莹莹的。</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指尖触到菜叶上的虫眼时,曾阿婆忽然想起孙子昨天放学打来的电话。老旧的座机放在灶台旁,漆皮掉了大半,是儿子早年淘汰下来的。“奶奶,老师说要买彩笔和画纸,要三十块。”孩子的声音软乎乎的,像刚冒芽的豆苗,隔着听筒都能想象出他攥着衣角、脚尖蹭着地面的模样。她当时攥着听筒,指节捏得发白,指腹蹭过听筒上的划痕,嘴上轻快应着“好,奶奶明天就给你凑齐,让你画最绿的菜”,挂了电话却蹲在灶台边,盯着空了大半的米缸发愣。米缸是德叔编的竹缸,外侧刻着“丰”字,现在缸底只剩薄薄一层米,是前天从村头王婶家借的,说好卖了这茬菜就还。她摸了摸围裙口袋里皱巴巴的零钱,最大的面额是十块,是上周卖萝卜时,穿碎花裙的城里阿姨多给的,阿姨说“阿婆,您的萝卜嚼着有土甜,该多拿点”,这话让她记到现在,每次摘菜都要蹲在田埂上,用指甲把根须上的泥一点点抠干净,连菜梗上的绒毛都要理顺,像打理孙子的书包带似的。</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日头爬过山顶的松树梢时,曾阿婆背着满篓菜往镇上赶。山路绕得像根打结的麻绳,沿途的灌木丛里,偶尔会窜出几只山雀,她会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颗炒黄豆——那是给孙子准备的零食,她舍不得吃,攒着逗山雀,“你们也饿了吧,吃点,帮我看着菜地”。她走得慢,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蚯蚓似的青筋,青筋在阳光下泛着青紫色,那是年轻时跟着德叔挑百斤菜籽,一步步压出来的。走到半山腰的老樟树下,她习惯性地歇脚,樟树上挂着个旧布牌,是村里孩子们写的“乘凉处”,字歪歪扭扭,却用红漆涂得鲜亮。她靠在树干上,从怀里摸出个蓝布包,层层叠叠打开,里面是孙子去年的照片。照片上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嘴角沾着饭粒,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背景是学校的国旗杆。她用粗糙的拇指蹭了蹭照片边缘,嘴角牵起个浅淡的弧度,可眼里的光又很快暗下去:儿子在东莞电子厂断了食指后,就再没寄过整钱回来,每次打电话只说“妈,我挺好”,可她听得出电话那头机器的轰鸣声,知道儿子还在拼命加班。儿媳走的那天,是个雨天,孙子抱着她的腿哭,说“奶奶,我不想要新书包了,我只要妈妈”,那天她把孩子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蓝布围裙擦孩子的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往孩子衣领里渗,不敢让他看见——她怕孩子知道,往后的日子里,能依靠的只有她这个腰弯得快贴地的奶奶,怕孩子像这山里的草,太早经历风雨。</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早市在镇口的老戏台旁,曾阿婆的摊位是最角落的一个,挨着卖烤红薯的老张。戏台的木板已经发黑,上面还留着去年唱客家戏时的彩绘,画着穿戏服的女子,裙摆上的颜色被雨水冲得淡了。她把菜摆得齐整,有虫眼的叶子朝着自己,好让顾客先看见菜叶的鲜绿,还特意把最嫩的几棵芥菜摆在最上面,像给菜“排排坐”。第一个顾客是卖豆腐的张婶,竹篮往她摊位前一放,带着豆腐的清香:“阿婆,今天芥菜咋看着比上次嫩?”曾阿婆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袖口沾着点泥土,在额头上蹭出道浅印,她笑着回话:“昨晚下了点小雨,菜喝饱了水,嚼着有劲儿,给娃做芥菜粥最香。”张婶多要了两把,付钱时偷偷往她竹篮里塞了块还热乎的嫩豆腐,豆腐上还沾着点石膏粉,“给娃留着,蒸蛋羹香,补脑子”。曾阿婆赶紧摸出三枚硬币要递回去,硬币是去年的旧币,边缘磨得光滑,张婶却推着豆腐车往人群里走,车轱辘“吱呀”响,“您别跟我客气,当年我家娃发烧,还是您顶着大雨去镇上请的医生,鞋都跑掉了一只呢!”</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正午的太阳晒得戏台的木板发烫,曾阿婆坐在阴影里啃冷馒头。馒头是前天蒸的,放了两天硬得能硌出牙印,她就掰成小块泡在凉白开里,泡软了再慢慢咽,水不够了,就去旁边的公用自来水龙头接,水龙头上贴着“节约用水”的纸条,她每次都只接半瓶,说“给后面的人留着”。老张递来个烤得焦香的红薯,红薯皮裂开了缝,露出金黄的瓤,“阿婆,吃个暖身子”。她摆手拒绝:“你这红薯贵,三块钱一个,我吃了可惜,留着卖给学生娃多好,他们放学饿。”老张叹着气把红薯塞到她手里,红薯烫得她手指直抖,“您这身子骨,比红薯金贵,娃还等着您呢”。她捏着滚烫的红薯,果皮的焦香钻进鼻腔,忽然想起德叔在世时,每年冬天都会在灶台边烤红薯,用柴火慢慢烘,烤得外皮焦黑,剥了皮递到她嘴边,说“阿妹,慢点吃,别烫着,这红薯甜,像咱年轻时的日子”。现在灶台还在,烤红薯的人却没了,她把红薯揣进怀里,用围裙裹着,想留给孙子,指尖触到红薯皮的纹路,像摸到了岁月里那些暖乎乎的褶皱,心里也跟着暖了些。</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有次遇到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手里拎着公文包,一看就是从城里来的。他拿起一把芥菜翻来覆去看,嫌菜根带泥,皱着眉把菜扔回篮子:“这菜这么脏,怎么吃?洗都洗不干净。”曾阿婆没辩解,蹲在地上用指甲一点点抠泥,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土,连指关节都染成了褐色,指尖被泥土磨得发疼。年轻人看着她发白的头发、佝偻的背,还有冻得发红的手指,忽然红了眼,拿起五把菜往秤上放:“阿婆,这些我都要了,不用找了。”说着递来一百块,钱上还带着体温。她赶紧摸出零钱要找,零钱是她早上特意换的,有五块的、一块的,还有几枚硬币,她追着年轻人跑了两步,胯骨的疼突然钻心,像有把小锤子在敲,只能扶着旁边的电线杆喘气,电线杆上贴着寻人启事,纸都发黄了。她朝着年轻人的背影喊“小伙子,找你钱”,可对方没回头,很快消失在街角。曾阿婆攥着钱,心里又酸又暖——山里人不懂啥是“体面”,只知道“拿人东西要实在”,就像土地不会糊弄人,种啥收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多拿的钱,她夜里都睡不安稳,后来把钱换成零钱,每次卖菜都多给顾客一把菜,说“补上次的情”。</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冬天的龙川山最冷,风像刀子似的刮脸,能把人的耳朵冻得发麻,呼出的白气刚飘出来就散了。有年雪下得早,雪粒子打在菜叶上“沙沙”响,菜地里的芥菜全冻成了黑褐色,叶子一捏就碎,像脆纸片。曾阿婆蹲在地里,看着冻坏的菜,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流,滴在冻土上,很快就结成了小冰粒。她用袖子擦眼泪,袖子上的泥土蹭在脸上,成了个“花脸”,可她顾不上,只心疼那些菜——那是给孙子凑学费的菜,冻坏了,孩子就没法买新课本,课本上有彩色的插图,孙子上次还说“奶奶,我想把课本上的画描下来”。她哭了一阵,又站起来,把冻硬的菜一棵棵拔出来,装进破篮子,篮子是德叔编的,把手断了一根,她用绳子绑着,“能装一把是一把”。下山时路滑,她摔了一跤,菜撒了一地,篮子把手也彻底断了。她爬起来,膝盖磕破了,渗出血珠,可她顾不上疼,用胳膊把菜拢在怀里,手冻得通红,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却舍不得丢一棵菜,嘴里念叨着“娃的学费,娃的学费”,一步步往镇上挪,雪粒子落在她的头发上,很快就白了一片。</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镇上的人看见她这样,都围过来买她的菜。卖猪肉的王师傅穿着军大衣,买了十把,说“给厂里工人做腌菜,冬天就爱吃这口土味”;开杂货店的刘姐把取暖器往她身边挪了挪,多给了五十块,说“阿婆,这钱您拿着,给娃买本新字典,上学用得上”;连平时爱讲价的李婶,都没问价格就买了三把,说“阿婆,您的菜干净,吃着放心”。她攥着皱巴巴的钱,手一直在抖,想道谢,话到嘴边却成了哽咽,只能不停地点头,把钱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口袋里,那里还装着孙子的照片。后来村支书给她送救济款,她只拿了一半,“还有比我难的人,张大爷的腿不好,常年要吃药;李婶家的娃还在住院,要花钱,剩下的给他们吧,我有菜地,能挣,土地不会亏待人”。</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如今村里通了水泥路,路两旁种上了桂花树,秋天会飘满香气。镇上超市的车会直接开到山脚下收菜,开车的小伙子姓陈,每次来都会帮曾阿婆把菜搬上车,还会带瓶热牛奶,“阿婆,您喝了暖身子”。曾阿婆还是天不亮就下地,说“露水没干的菜最鲜,超市的人喜欢,能卖个好价钱”。她会带着手电筒,光柱在菜地里晃,像颗小月亮,照亮菜叶上的露水,露水在灯光下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超市的小陈总说“阿婆,不用把泥抠这么干净,我们回去会洗”,她却固执地继续抠,“菜是给人吃的,得干净,不能糊弄,就像做人,要实在”。她的腰更弯了,头发全白了,可每次把菜递给小陈,看着对方递来的零钱,心里就踏实——孙子的美术材料费交了,米缸也满了,上次去镇上,还给孙子买了块巧克力,孩子拿到巧克力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说“奶奶,巧克力是甜的,像您种的菜”。</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傍晚的山风带着松针的暖意,曾阿婆背着空背篓往回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平整的水泥路上,像棵扎根的老竹。路边的草丛里,有几只萤火虫在飞,一闪一闪的,她会停下脚步,看着萤火虫,想起孙子说“萤火虫是星星掉下来的”。她忽然想起年轻时,和德叔在菜地里干活,男人唱着客家山歌,“月光光,照厅堂,阿妹织布郎插秧”,她跟着和,歌声在山谷里飘得很远,引得鸟雀都跟着叫,连菜地里的虫都不鸣了,像在听他们唱歌。现在没人和她唱歌了,可她听见了菜地里的虫鸣,听见了远处孙子放学的笑声,听见了风穿过松树林的“沙沙”声,还有村里广播里放的客家童谣——这些声音,都是日子里的“甜”,像露水里的盐,藏在苦里,却让平凡的日子有了滋味,有了盼头。</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龙川山的土地是沉默的,却记得每一个弯腰劳作的身影。曾阿婆们不是“边缘人”,是土地的孩子,是日子的守护者。他们把汗水洒进土里,把牵挂藏进菜篮,把盼头种进地里,用半生时光证明:再苦的日子,只要有土地可依,有家人可念,就能像菜地里的野草,在石缝里扎根,在风雨里生长,把苦日子熬出甜,把平凡的岁月,过出沉甸甸的分量。而那些藏在菜叶上的露水、指缝里的泥土、怀里的热红薯、耳畔的山歌,都是时光刻在他们生命里的刻度,清晰又温暖,丈量着生活的艰辛,也丈量着人间的善意与希望。就像龙川山的雾,看似清冷,却总能在日出后,化作滋养菜苗的露水,让每一棵菜、每一个人,都能在土地上,稳稳地生长。</b></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