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它只是寻常的陶土,赭褐色,湿润润的一团,沉默地伏在袋子里,像一块沉睡的土地。我的手一触到它,那股熟悉的、微凉的、带着大地气息的凉意,便从指尖倏地一下,钻进了心里去。电光石火间,周遭的轻声笑语、旋转台的嗡鸣,都潮水般退远了。我仿佛不是坐在灯光明亮的夜校教室,而是猛地被抛回了某个遥远的、被夕阳镀成金黄色的黄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节,身高才刚刚越过家门前的石阶,世界是偌大的一个谜,而答案仿佛都藏在那软烂的泥巴里。哪里在乎什么脏与净,十指深深地插进泥里,感受那滑腻的、柔顺的阻力,挖出满满一大堆泥巴,和泥后便开始了最伟大的创造。有时是要捏几只“碗碟”,盛上落叶与石子,办一席家宴。作品是从来留不下的,一阵雨,一夜风,或者只需我们自己奔跑时不经意的一脚,那王国便轰然倒塌,复归于泥。可我们从不惋惜,因为快乐全在于那揉捏、拍打、塑造的过程本身,那是一种纯粹的、不问结果的嬉游。那份天真烂漫,是生命最初的本色,无忧无虑,像天上的流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思绪被拉回,我望着眼前的转盘,试着学老师的模样,将手沾湿,去拥抱这团陶土。它却像个倔强的生灵,在我的掌心与指缝间跌跌撞撞,全无章法。我欲使它长高,它却疲软地塌下腰来;我欲使它开口,它却扭曲成一副怪诞的模样。水多了,它便泥泞不堪,顺着指缝流淌;力大了,它便显出裂痕,像一道无声的抗议。邻座的女孩,已能让她手中的土胚亭亭地立起,轮廓光滑而匀称。而我这里,却只是一番与混沌的搏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若在平日,对于这般“拙劣”的表现,我内心大抵是要升起一丝焦躁与自我责备的。可今夜怪得很,看着这团不听话的泥巴,我竟只觉得有趣。它让我想起童年时那条河,那时的泥巴,又何尝听过我的话呢?那场被一脚踩碎的“盛宴”,不也都是些“失败”的作品么?可那时的我,何曾有过半分沮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忽然明白了。成年后的我们,做事太讲究一个“结果”了。读书,要见分数;工作,要见业绩;即便是闲暇时的爱好,也总要盼着能拿出一件像样的“作品”来,才算不负光阴。我们的快乐,不知不觉间,被一个个具象的目标绑架了,变得斤斤计较,充满得失之心。而童年之所以快乐,恰恰在于那时的我们,能享受“无用”之事,能沉醉于过程本身那不求回报的、饱满的喜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仿佛不是来上课的学生,而是偷偷溜进这片方寸之地的共犯,默契地纵容着彼此心底那个被囚禁已久的孩子出来放风。于是,我索性放弃了要“做成”什么的念头。我只是玩着,单纯地玩着。指腹感受着泥土的细腻纹理,掌心体会着它在旋转中产生的微妙的生命力。我把它塑成一个胖墩墩的矮罐,又笑着将它推倒,重新揉作一团,再试着让它生出两只滑稽的耳朵。我不再是与泥巴对抗,而是在与它对话,与它游戏。这一个半小时,我未曾向这个世界贡献出一件具体的器物,我的双手空空如也,但我的心里,却被一种久违的、丰盈的满足感填得满满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被规训着要“成器”,要做出“作品”,人生的每一步仿佛都需有一个可见的、可被称量的结果。我们变得心灵,却未必手巧;我们精于计算,却疏于感受。而这一个半小时,这团任性的泥,却慷慨地赦免了我“必须成功”的义务。它允许我失败,允许我徒劳,允许我像一个真正的初学者那样,仅仅去体验,而不去占有。这份快乐,竟比完成一个完美的陶杯,来得更加丰厚而深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课程结束,到水槽边冲洗。混着泥浆的水流汩汩而下,十指的指纹里,还嵌着些许褐色的痕迹,像大地盖下的浅浅印章。我端详着这双手,它依然笨拙,未能点土成金,但它真切地触摸到了快乐那质朴的源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一晚,我一无所获,却又仿佛满载而归。我带走的,不是一件陶器,而是一掌的湿润,一心的宁静,和一段被泥巴重新粘合起来的、关于无忧无虑的故乡记忆。原来,人长大了,最奢侈的快乐,有时并非是塑造什么,而是能有机会,重新做回一团天真未凿的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去的路上,夜风拂面,心头一片澄净。我仿佛不是从一间教室走出,而是刚刚结束一场短暂的精神还乡。那一个半小时,我抛却了成年的甲胄与标尺,只是在纯粹的揉捏拍打间,做回了一个简单的、快乐的孩子。人生或许终究需要许多件成型的“作品”来证明价值,但偶尔,能拥有一段只为“玩泥巴”的时光,让灵魂在无用的乐趣里打个滚儿,沾一身带着土腥气的天真,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珍贵的获得呢?那团泥巴依旧留在转盘上,我什么也没带走,却好像又带走了许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