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蕙质·古代才女的风雅传奇》（十四）：贺双卿篇

老潘（潘景卫）

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田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燕、说破春情。到于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已？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侬，递将春你，是侬是你春灵。筭春头春尾，也难筭、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 《凤凰台上忆吹箫·春从天上来·饷耕》贺双卿 这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词，是人称“清朝第一女词人”贺双卿所作，通篇用了二十八个“春”字，却毫无牵强晦涩之处。一腔春泪，都化作春冰，是春梦误了双卿，还是这多舛命运误了双卿，清丽哀婉，读来令人叹息。 纵观古代众多才女，无一不是秉天地之灵蕴，而贺双卿更是其中夺目的明星，她的词作独具魅力，独步时代。然而她的人生又是悲剧的，可以说是所有绝代才女中最为悲惨的，她耀眼的才华与残酷的命运形成极度的反差，至今仍让后人为之扼腕，为之神伤。 自笑恹恹，费半晌春忙，去省花尖。玉容憔悴，知为谁添？病来分，与花嫌。正腊衣裳催洗，春波冷，素腕愁沾。硬东风、拦寒香一度，新月纤纤。 多情满天，坠粉偏只累双卿，梦里空拈。与蝶招魂，替鸳拭泪，夜深偷诵楞严。有伤春佳句，酸和苦，生死俱甜。祝华年、向观音稽首，掣遍灵签。 《凤凰台上忆吹箫·梅花》贺双卿 　　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贺双卿出生在江苏金坛四屏山下一个贫穷的小山村，她的家境贫寒，祖祖辈辈都没读过书，是勉强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农家。 贺双卿原名卿卿，字碧秋，因上面还有个姐姐，所以又名双卿。贺双卿的兄弟姊妹很多，在这样贫困的农家里，父母每日辛劳，忙于生计，根本无暇顾及孩子的教育及成长，任由儿女们放养长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贺双卿虽是女孩，很小时也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以减轻父母的压力，稍稍长大，就随父母兄长下地干农活。 七岁那年，贺双卿到舅舅家玩，舅舅当时在一个学塾里做杂役，带着她到学塾里去玩。当听到教室中传来琅琅的读书声时，贺双卿与生俱来的灵性一下子被激活了，她感到那些文字是如此之美，那些诗文是如此动听。一个崭新的世界呈现在贺双卿的眼前！ 从此，干完手中的工作后，贺双卿就偷溜进学塾里，躲在窗外听老先生讲课。没钱买纸笔，就用沙盘作纸，树枝作笔，练习写字。日积月累，三年间，贺双卿竟学会了许多字，会写一些简单的文章，成为贺家第一位读书人。 贺双卿的父母虽未反对女儿读书认字，却也并不认同。在他们看来，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会读书不如会女红，会干活，这样以后到婆家也能被人看重。 这个要求难不倒贺双卿，她一边读书，一边学女红。贺双卿冰雪聪明，心灵手巧，女红居然做的很漂亮，经常将绣好的绣品换诗词书籍来读。没有人教，她就独自琢磨诗词中的平仄格律。有时来了灵感要写诗，没有纸，就写在芦叶上、竹叶上保存下来。 贺双卿天生就对诗词有灵性，初学写诗就完全合乎格律，且对仗工整，文词精妙。她仿佛天生就是为诗词而生。贺双卿生长于田野乡间，这些乡村生活自然成了她创作的主题。她的词中充满了田野气息，可惜的是，由于保存不善，大多都散佚了。 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 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 《浣溪沙》贺双卿 　　碧尽遥天，但暮霞散绮，碎剪红鲜。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素霜已冷芦花渚，更休倩、鸥鹭相怜。暗自眠，凤凰纵好，宁是姻缘！ 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梁初尽，网罗正苦，梦魂易警，几处寒烟。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夜未闲，倦飞误宿平田。 《惜黄花慢·孤雁》贺双卿 转眼间，贺双卿年已十七，从前的小女孩已经是亭亭玉立、面容娇美的大姑娘，在诗书的熏陶下，更具有乡间女子难得一见的知性美。贺双卿的美貌传遍十里八乡，再加上其诗名播于同乡，在普遍不识字的村庄中，更凭添了许多神秘色彩，一时间，各处的媒婆蜂拥而至。 对于未来夫婿，贺双卿自然有自己的想法，她希望能找一个读书人，温文儒雅，诗书相伴。但命运在这里突然出现了转折，贺双卿的父亲因病去世，家里的内外大事改由叔父全权作主。 贪财的叔父根本不考虑侄女所想，也不考虑对方的人品家世，他选侄女婿的唯一标准就是看谁家出的聘礼高。最后他以三石谷子的价格将贺双卿嫁给了同乡绡山村周家独子周大旺。 这是个大字不识的糙汉，粗俗，粗暴，还嗜赌成性，与贺双卿所思相差甚远。作为同乡贺双卿对周大旺的脾性很了解，她也曾抗争，但面对叔父的独断，贺双卿只能无奈妥协，被迫走进这令她万劫不复地婚姻。 春不见，寻过野桥西。染梦淡红欺粉蝶，锁愁浓绿骗黄鹂。幽恨莫重提。 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近夕阳低。 《望江南》贺双卿 周大旺是佃户之家，家中仅剩老母，租种地主家几亩薄田，三石谷子聘礼送到贺家后，本就很穷的家就更穷了，这让贺双卿的婆婆心疼了很长时间。 好在周大旺新婚燕尔，眼见得新媳妇身材娇弱，容颜美丽，也将平日的粗鲁收起，刻意地温柔以对，所以小夫妻倒也和美，但这却让婆婆不满意了。原来她早年守寡，好不容易将独生儿子养大，对周大旺有一种病态的占有欲。如今小俩口和和美美，这让她产生了危机，总感觉儿子要被儿媳妇抢走，于是在背后经常说贺双卿的坏话。 周大旺是没脑子的粗人，哪经得住老妈挑拔，三言两语就起了性子，加上新婚的新鲜感逐渐消失，就开始对媳妇拳打脚踢，渐渐的嫌弃起贺双卿。以前看贺双卿娇柔貌美，全是优点，现在也变成瘦弱不能干活的缺点。至于老婆会认字写诗，哼！这能当饭吃？ 在婆婆有意刁难之下，贺双卿被丈夫毒打成了家常便饭。周大旺经常上山打猎，这时家中的活就全推给了贺双卿，而婆婆，自从儿媳嫁过来后就再也不干活了。贺双卿常常是干完繁重地农活后，还要赶回家做饭给婆婆吃，稍不如意，就会遭受辱骂毒打。在长期折磨和劳作之下，贺双卿患了严重的疟疾，寒热交替，苦不堪言。 午寒偏准。早疟意初来，碧衫添衬。宿髻慵梳，乱裹帕罗齐鬓。忙中素裙未浣，褶痕边、断丝双损。玉腕近看如茧，可香腮还嫩。 算一生，凄楚也拚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锦思花情，敢被爨烟薰尽。东菑却嫌饷缓，冷潮回、热潮谁问？归去将棉晒取，又晚炊相近。 《孤鸾·病中》贺双卿 即使重病之中，仍要操持家务，初嫁时对婚姻美好的向往，已被爨烟薰尽。贺双卿用词句记录自己的所历、所感、所思，字字泣血，令人闻之落泪！ 　　长期的家暴让贺双卿的生活陷入黑暗，但封建礼教的束缚让她没有反抗的勇气，她只能将自己的幽怨写进诗里。但在贺双卿这生命的至暗时刻，却有两个人给了她温暖，让她在这个漆黑的世界中感受到一丝光明，尽管这仅仅是一束微弱的烛光。 周家有个邻居女孩叫韩西，与贺双卿同岁，虽不识字，却天生聪慧，喜欢听贺双卿读书，恰如未嫁前的贺双卿。韩西对贺双卿在周家的遭遇很同情，虽不能改变，却经常帮助她挑水舂米，偶或也送些食物给病中的贺双卿。 喜初晴、晚霞西现，寒山烟外青浅。苔纹乾处容香履，尖印紫泥犹软。人语乱，忙去倚、柴扉空负深深愿。相思一线，向新月搓圆，穿愁贯恨，珠泪总成串。 黄昏后，残热谁怜细喘。小窗风射如箭。春红秋白无情艳，一朵似侬难选。重见远，听说道、伤心已受殷勤饯。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摸鱼儿·谢邻女韩西馈食》贺双卿 贺双卿眼中的世界只剩下一片冷漠，好在她还有好朋友韩西相伴，但很快，韩西也要嫁到远方。贺双卿既为好朋友好事将近而高兴，又自怜身世，为自己从此又将独自面这冷酷的生活而伤悲。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揺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凤凰台上忆吹箫·赠邻女韩西》 贺双卿 这是贺双卿最出名的一首词，通篇用了二十二个叠词，堪称旷古绝今。宋代大才女李清照在《声声慢》中写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连用七个叠词，已足让人惊艳，贺双卿之词更有过之。故时人评价此词道：“易安见之，亦当避席！” 韩西出嫁后，贺双卿陷入深深地孤独之中，日常相伴地打骂，邻里乡人的漠然，让她看不到出头之日。她只能用文字排遣自己的愁苦，纸用完了就写在芦叶、竹叶上，怕被婆婆发现，词写好后就混在垃圾中偷偷倒掉。 雍正十一年（1733年）四月的一天，书院士子史震林偕同学踏青游玩，行走在金坛乡间，忽然见到一位清雅美貌的女子倾倒垃圾。眼尖的同学见到芦叶上写着字，就随手拿起一片，发现字迹秀美，竟是一首凄婉清丽的词作，自己从未读过，当是新创作的，众学子大为震撼。 这种乡间地方怎会有如此惊艳的美貌才女，她又为何要将作好的词当垃圾扔掉？史震林和同学找到乡人了解贺双卿的故事后，深为怜惜，为她写下了《西青散记》，贺双卿的故事才得以流传下来，而她创作的惊世词章才能被今天的你我所见。然而贺双卿是遇到了史震林，这是她悲剧人生中难得的幸运，这世间又有多少绝代才女因为各自不同的遭遇，湮灭在尘世中，默然无闻！ 史震林和段玉函等同学找到贺双卿，结为诗友，这让孤独的贺双卿倍感慰籍。限于能力，士子们只能给她微弱地帮助，但这已是贺双卿黑暗生活中又一点烛光。 段玉函常与贺双卿诗文相和： 古树寒鸦集复惊。北风凉透薄罗层。小塘残水渐成冰。 日色淡来花意散，雁声孤处客愁凝。那时离别此时情。 《浣溪沙》段玉函 而史震林更是将贺双卿所有的词作都作了和词： 秀骨亭亭，冷香细细，赋情冰雪尘消。似素装轻步，款款摇摇。伊自盈盈袅袅，风淡淡、梦远迢迢。从兹伴，清清痩瘦，共醉寒宵。 遥遥，者回可近，知念两依依，漫遣无聊。问乱云幽谷，谁惜娇娇？尝试情融吟墨，匀点点，芳笔描描。绵绵意，殷殷寄于，暮暮朝朝。 《凤凰台上忆吹箫·次双卿韵》史震林 　　贺双卿的生活虽因士子们的友情有了一丝亮色，但一直以来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磨却严重地伤害了她，疟疾反复发作，更让贺双卿本就病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世间难吐是幽情。泪珠咽尽还生。手捻残花，无言倚屏。 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双卿。 《湿罗衣》贺双卿 对镜自娱已是贺双卿难得的休闲，但镜中的模样却让自己心惊，再看不见曾经娇俏的容颜，憔悴瘦弱的仿佛不是自己。 已暗忘吹，欲明谁剔，向侬无焰如萤？听土阶寒雨，滴破残更。独自恹恹耿耿，难断处、也忒多情。香膏尽，芳心未冷，且伴双卿。 星星，渐微不动，还望你淹煎，有个花生。胜野塘风乱，摇曳渔灯。辛苦秋蛾散后，人已病、病减何曾。相看久，朦胧成睡，睡去还惊。《凤凰台上忆吹箫·残灯》贺双卿 乾隆五年（1740年），贺双卿在病痛中离世，这生命的残灯终究还是熄灭了，终年仅二十八岁，这世间也再没人能让她承受痛苦了！贺双卿死后，由于家贫，更由于周大旺母子的冷漠，没有棺椁葬礼，只有一卷草席草草埋葬。 一年后，史震林高中进士，选官后匆匆赶到绡山村，想要帮助贺双卿，但伊人已去，徒留叹息。 天乎！愿双卿一身代天下绝世佳人受无量苦！千秋万世后为佳人者无如我双卿也！ 贺双卿 作者按：本文图片素材均来源于网络，经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