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

高山流水

晨露在草叶上凝成银珠时，我忽然懂得古人“秋分者，阴阳相半也”的深意。这一日，太阳循着黄道缓缓移至赤道上空，将昼夜裁成等长的两段，像匠人手中刚校准的秤杆，既不偏溺白昼的炽热，也不苛待黑夜的清凉。天地在此刻卸下偏颇，以一种极致的平衡，叩响仲秋的门扉。

秋分的平衡，藏在最细微的节候里。《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秋分三候：“一候雷始收声，二候蛰虫坯户，三候水始涸”。前几日还在云端轰鸣的雷声，此刻竟悄悄敛了声息，像是怕惊扰了这季的平和；墙角下的蟋蟀、土穴中的蝼蚁，正衔着湿泥修补洞口，为寒冬筑就温暖的屏障；池塘里的水也少了夏日的奔涌，澄澈得能映出岸边的银杏与红枫，连波纹都漫得格外舒缓。这不是衰败的沉寂，而是万物在平衡中学会的“留白”——雷声收歇，是为了让秋虫的低吟更清晰；蛰虫筑巢，是为了将生命的力量妥帖收藏；流水渐涸，是为了让河床留住过往的月光。

古人总在秋分时节与天地对话，把对平衡的领悟，织进生活的肌理。《礼记》有云：“是月也，日夜分，雷始收声，蛰虫坏户，杀气浸盛，阳气日衰，水始涸。”于是，他们会在这一天“祭月”，案上摆着新收的稻穗、饱满的石榴，对着初升的皓月叩拜。月光洒在案前，也洒在农人黝黑的脸庞上，那不是对神明的盲从，而是对“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笃定——春时播种的辛劳，夏时灌溉的汗水，终于在秋分凝成颗粒饱满的果实。后来祭月渐渐演变成“中秋赏月”，可那份对“付出与回报相衡”的敬畏，始终未变。

我曾在乡下见过秋分的田野，稻浪翻涌着金黄，棉桃咧开了白絮，农人弯腰收割的身影，与天边的云霞构成一幅流动的画。他们收割时从不多贪，总会在田埂边留下几株稻穗，说是“给麻雀留口粮”。这让我想起《孟子》里“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的告诫——秋分的收获，从来不是“竭泽而渔”的掠夺，而是“取之有度”的谦和。就像人生路上，我们总在追逐名利、渴望成功，却忘了“过犹不及”的道理：一味奔跑会弄丢沿途的风景，过度索取会耗空内心的安宁。秋分用田野的馈赠提醒我们：真正的富足，是懂得“有所取，有所留”的平衡。

秋分的色彩，更是将“平衡”二字演绎到极致。不像春之嫩绿那般单薄，也不似夏之浓荫那般厚重，更不若冬之素白那般寡淡——银杏是浅黄的，像被阳光揉碎了洒在枝头；枫叶是绯红的，似晚霞落在了林间；桂树是金黄的，细碎的花瓣藏在绿叶间，不张扬却暗香浮动；还有田埂边的野菊，紫的、白的、黄的，星星点点地开着，既不抢镜，也不卑微。古人说“秋日胜春朝”，大抵是爱这色彩的“和而不同”——每种颜色都有自己的姿态，却又彼此映衬，拼成一幅不浓不艳、不燥不冷的画卷。

这多像人生的相处之道。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就像秋分的草木，各有各的色彩，各有各的风骨，却能在同一片天地里和谐共生。我们身边的人，性格不同、追求各异，若能像秋分的草木般，不强迫他人与自己一致，不轻视与自己相异的存在，便能在差异中寻得平衡，在包容中收获温暖。就像桂树从不因枫叶的艳丽而自惭，枫叶也不因银杏的明亮而嫉妒，它们各自绽放，却共同装点了秋日的诗意。

秋分过后，“万物卸妆”，可这卸妆不是凋零，而是一场温柔的“回归”。银杏叶会落下，却不是枯萎的衰败，而是把养分还给树根，为来年的新生积蓄力量；稻穗被收割后，稻茬留在田里，在寒风中腐烂，化作泥土的养分；就连枝头的果实，也会在成熟后坠落，把种子埋进土里，等待下一个春天的萌发。古人说“秋收冬藏”，这“藏”不是放弃，而是一种“蓄力”——就像人在人生的某个阶段，需要停下脚步，卸下肩上的重担，整理内心的思绪，为接下来的路积攒力量。

我曾在一个秋夜，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月光很淡，却很清，洒在落了叶的梧桐树上，也洒在我摊开的书页上。书页里夹着一片秋分那天捡的银杏叶，黄得透亮，像一枚小小的金币。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人生的“平衡”，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静止，而是像秋分的昼夜、色彩、草木那样，在动态中寻找和谐；人生的“智慧”，也不是一味地向前奔跑，而是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收”与“藏”，在放下中获得轻松，在沉淀中收获成长。

秋分是天地写给人间的信，信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对平衡的诠释，对谦和的期许，对成长的指引。它告诉我们：生活不必追求极致的炽热，也不必畏惧偶尔的寒凉；人生不必执着于所有的拥有，也不必遗憾于某些的失去。像秋分那样，以平衡之心对待岁月，以谦和之态对待万物，以沉淀之力对待自己，便能在无常的世事中，寻得一份自在与从容。

夜渐深，桂香又浓了几分。我把那片银杏叶重新夹回书页里，像是把秋分的智慧，藏进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