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电影《将来的事》 ‍——一部中年女性困境的哲学散文诗

盘延

水上吟 在波光粼粼的水上小船像天鹅一样游弋激起欢乐的涟漪我的灵魂也像小船一样荡漾天空的落日翩翩起舞在船边的波光里西面树林的树梢上阳光在亲切地向我们致意东面树林的枝叶下芦苇在晚霞中低吟心灵呼吸着天堂的快乐绚丽的余晖映照着平静的树林舞动着带露珠的翅膀时间在动荡的水波中消失明天还要让时间带着闪亮的翅膀飞去就如同它的昨日与今夕直到拥有飞的更高更有力的翅膀我自己也将从时间的潮汐中消失 我把这首插曲《水上吟》作为背景音乐，不仅是因为它是舒伯特的作品，更是因为我认为它就是这部电影的隐喻：音乐欢快流畅，歌词轻松跳跃，有点像青春少女与大自然的拥抱和憧憬。也仿佛暗示了女主人公娜塔莉在生活突遭变故时，故作镇定的强颜欢笑或引吭高歌。 片子开始的引子，是数年前，主人公娜塔莉和丈夫海因茨一家人到海滨度假，那时孩子尚未成人。他们沿着一条退潮才露出的小路走向格朗贝小岛，如果涨潮，小岛就会与大陆隔离。面朝大海的格朗贝小岛，只有一个十字架坟墓，这就是夏多布里昂的坟墓。遗址的标牌上有一行字：“一个伟大的法国作家安息在这里，但愿只听见海和风的声音。过往的行人，请尊重他的最后的愿望。” 卢浮宫里的这幅画《阿达拉的葬礼》，就出自于夏多布里昂的小说作品《阿达拉》。 夏多布里昂，法国著名的浪漫主义作家，他是维克多·雨果崇拜的偶像。雨果15岁为此说道：“我愿成为夏多布里昂或什么都不是。” 海因茨伫立在墓前，久久不愿离去，直到女儿说要涨潮了，他还说：“你们先走，我接着过来。” 娜塔莉在巴黎一所高中教哲学，丈夫也在大学里教哲学，有儿有女。中产阶级的家里，几乎每间房子都有大大的书架，甚至在海边的别墅里也是这样。除了拥有优渥的中产生活，她的职业和履历也决定了她是一个知性的女人，她不仅出版了自己的作品教材，还把自己的生活与信仰的哲学联系起来。 娜塔莉在教室和学生讨论这个观点：“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她念着卢梭的话：“如果存在神的臣民，并且民主自治，可如此完美的政府，并不适合于凡人…“大家思考十分钟…“请注意，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启蒙了《人权宣言》的起草，他的观点是大革命的根基。” 还有在草地上的一次：“要注意，争论真理是一回事，而质疑真理是另一回事。“信仰、意念而不是未被证明是真理的领域，比如艺术领域，我们不能在其中讨论真理。是吗，我们现在还会讨论莎士比亚和荷马是不是天才吗？太迟了，莫扎特、普鲁斯特、梵高已经没有争议了。在艺术领域存在的真理，但是时间才是最后的决定者。”“难道时间就不会出错吗？”有学生问到。 母亲曾经是一个模特，没什么文化，只有她一个女儿。老年的她自幼遭到遗弃，后来丈夫也离开了她，她孤独地把娜塔莉培养成哲学教师并以此为荣。但年老体弱的她，已经是一个“不怕给人找麻烦”的人，不断地、随时随地给女儿打电话，这不，电话来了，已经半夜：“我喘不过气……你快来吧”待到娜塔莉到了，她拿出一件高档的外衣对女儿说：“漂亮吧？”甚至，她打开煤气，让消防员一星期跑了三次，而她却说：“刚才照顾我的那个男人好帅！”她还嘲笑女婿海因茨：“天呐，你竟然找了个叫那样可怕名字的人结婚。” 其实，她是害怕孤独，这也是每一个老年人都会面临的“将来的事”！ 这天，忙碌的娜塔莉回到家，刚把一双脚放到茶几上，想靠到沙发背上喘口气。在毫无感觉的时候，海因茨突然对娜塔莉说：“我外面有人了，咱们分开吧”。 毫无准备的她，说：“我以为你会永远爱我。” ……然后补充了一句：“我真蠢！” 娜塔莉有一个得意门生法比安，高大帅气，很好的气质，丈夫认为他高傲，儿子则认为母亲喜欢他胜过自己；娜塔莉和他却十分亲近，一起写哲学文章一起讨论学术，属于亦师亦友灵魂伴侣的那种。所以，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把自己与丈夫分手的事告诉了法比安。 一切仿佛瞬间来到了“将来”！她写作出版的“哲学教材”，出版社通知她不再出版了，因为她不愿意把封面改得“花花绿绿”像糖果广告……在把母亲送进养老院后，她对儿子说，“你知道她花了我多少钱吗？”娜塔莉到别墅来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决心割断和海因茨的一切联系……此时养老院打来电话，母亲“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海因茨从别墅开车送她去公交车站，然后才能转车到养老院看母亲，路边的景色迷人跳跃闪回，这时电影播放起这首舞曲般的《水上吟》……仿佛生活正欢快地翻开新的一页！ 果然，母亲不久就去世了。留下了一只黑色的老猫——潘多拉。 在母亲的纪念仪式上，神父的话是这样说的：“她在永恒的安息中找到了这份温暖，留下了一份宝贵的遗产，那就是爱和希望。娜塔莉，对于你的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成为一名哲学教师更好的敬意呢？因为我们深知怀疑和质疑与信仰紧密相连，而你已将信仰视为您的生命。”…… 而娜塔莉的发言，则是读了一段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思想录》：“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并且使我困惑的，我瞻望四方，目光所及之处幽晦不明，大自然所给予我的只有怀疑和惶恐不安，如果我无法看到任何神迹，我便会变得消极悲观。”……朗读的声音用旁白打在荧幕上，镜头却从她读《思想录》的演讲台逐步切换到她接下来坐在公交车上的镜头：“看到太多难以肯定，看到太少又难以否定，我陷入了抱怨的境地……” 娜塔莉一边想着《思想录》，一边往窗外看：“我不应该在现状下，忽略自我，忽略我该做的事，对我的条件和使命一无所知，我的心全力追求着真正的善为之追随，对于我，没有什么比永恒更昂贵…”这时，她看见丈夫海因茨和新女友挽臂相谈，从车旁的人行道一闪而过，她有些愕然，有些顿悟，不禁哑然失笑，笑出声来… 丈夫搬走了，书架一片凌乱，甚至拿走了她记有笔记的书……丈夫背叛，母亲去世，出版遇挫，她感到需要重新思考，依从《思想录》还是《水上吟》呢？ 丈夫把书拿走后，娜塔莉决定到法比安的农场去整理一下心情：他们有一个小团体，刚买下了一座农庄，在那里准备制作奶酪，同时在追求新的思想、新的哲学并干预社会，同时也写新的文章。 娜塔莉带着母亲的黑猫潘多拉一起，坐火车来到镇上，法比安开着车来接她。车上，法比安放了一首流行歌曲：“我爸爸在天上开飞机”。她感触地说道：“和我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我们20年来一直听同样的CD，勃拉姆斯和舒曼，实在受够了。“当我一想到，我的孩子们都走了，丈夫也离开了我，母亲又去世了，我自由了，我从没享受过的一种自由。“真的太棒了…” 然而，到农庄后，她发现自己根本融入不了这个小团体：他们讨论哲学社会问题，她插不上嘴；年轻人一起快乐嬉戏在溪流中，她却只能穿着鲜艳的泳衣在一边默默地晒太阳；法比安与女友很亲近，对她却只是礼貌和关心… 甚至书架上的齐泽克也导致了她和爱徒的龃龉，过去那种“灵魂交流”仿佛也不再同步：她说：“我不知道齐泽克也在你的参考书目中？”“我想把思想和行动统一起来，虽然这不是你的观点。”“你为什么这样说？我一直坚持我们的理想和生活要一致。”他反驳说：“你只想着你的行为不要违背你的价值观，但你想没有想过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你想说什么？”塔莉忍不住问。法比安说：“你以为游行示威和请愿活动只要参过就足够了，你的思想很清晰，但生活方式不变…”“你指的是我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她辩驳道：“在我看来，这些东西是没有意义的；我没有要革命的雄心，我的计划很简单，我想尝试教年轻人学会独立思考；“即使我们在某些地方有分歧，但我相信我是这样教你的。” 电影在这里安排了三个镜头：1、夜深了，娜塔莉说“我要回去睡了”，法比安对她说：“感觉我让你失望了。”“没有”娜塔莉回道。2、另一边则是夜色的朦胧黑暗中，法比安对女友说：“我没表现得特别热情，我不应该那样的，我觉得她误解了。”3、娜塔莉虽然回应说“没有”，但回去后就躺在床上，搂着潘多拉哭了。这是这部电影里她的第三次哭泣，上两次是母亲去世和丈夫的背叛——而这次，是“潘多拉魔盒”打开了？还是自己误判了生活变故给自己带来的自由？电影没有道白，但我们可以从娜塔莉耸动的双肩猜测：……生活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第二天一早，她借口家中水管漏水，带着没人要的潘多拉，告别农庄回巴黎去了。 一年后。这天，娜塔莉赶着往医院去，因为女儿给她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外孙。推开病房门，第一眼就看见海因茨正抱着这个小宝贝摇啊摇……“你在这儿啊？”她伸手就要去抱小孩。“妈妈，你洗手了吗？”洗完手后的娜塔莉从海因茨手中接过宝宝，说了声“好漂亮”后，就开始和丈夫争论起小孩像你还是像我的问题……看到父母如此“家常”般的拌嘴，女儿不禁在一旁哭了起来。 生活似乎已经走上了新的轨道，因为娜塔莉又在上课，又在讨论卢梭，这是《新爱洛伊丝》的一段话：当我们有欲望我们可以是不快乐的…如果幸福难以降临希望就会延展开来，激情维持多久，幻想的魔力就延续多久……不幸的是那些无欲无求的人，他因此失去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我们无法满足于已拥有的，希望着的总会带来更多快乐……我们只有在幸福之前才感觉幸福。 因为朱莉可以只满足于用梦想替代现实，这种自给自足的状态，就是想象的力量……想象力带给她一种纯粹的精神上的享受，同时也是虚幻的……对于想象力丰富的人比如朱莉，有可能卢梭他自己，这种虚幻的满足感可以变成一种真正的安慰支持，它能弥补甚至替代肉体上的快乐。 还有一首，Deep peace—《深沉的宁静》。这是娜塔莉再次到农庄，终于将黑猫潘多拉送给了法比安，两人原谅并释然了，后法比安开车送她走，车在乡村的小道上颠簸前行。旁晚的天空，斑驳的云彩，摇动的树影在窗外流走，娜塔莉此时的心情，就是“将来的事”——那有什么呢？也许就和现在遇到的事差不多吧？ 赐予你如北风般的宁静赐予你如南方蓝色的风赐予你跳跃火焰的纯红赐予你银色月光的纯白赐予你碧绿青草的纯绿致远宁静致远宁静 赐予你安宁如起伏的海浪赐予你安宁如流动的微风赐予你安宁如沉静的大地致远宁静致远宁静 致远宁静…… 圣诞夜，丈夫来取叔本华，因为今夜的他绝望地渴望温暖，但是她却能平静地让他离开，因为她终于在自己的哲学世界里，达到了自己价值观的统一。她关门瞬间的停顿，让她说服自己，这种统一让她可以面对那些将来的事。她抱起孩子，暂时放下哲学，唱起了法国民间的传统歌曲：A la claire fontaine (清澈的泉水)在明亮的清泉旁我独自去散步我发现水如此清澈于是跳进去游水我爱你很久了而我永远忘不了你在橡树叶下我擦干身体在高高的树干上夜莺在歌唱我爱你很久了而我永远忘不了你唱吧，夜莺，唱吧你有一颗开怀的心你的心会笑而我的却想哭 《将来的事》，是德法两国2016年合拍的一部电影，而且是一部女性拍摄的电影，它的编剧和导演是同一个人，这就是米娅·汉森·洛夫。米娅.汉森.洛夫和中国还有点关系，因为比她大26岁的丈夫奥利维耶·阿萨亚斯也是一个导演，曾经也是中国香港国际影后张曼玉的丈夫。按说，2016年的洛夫才36岁，似乎还不应该拍这样一部“女性中年焦虑症”的电影，但她说，她是从母亲的身上得到的启示，所以借用女主娜塔莉的话说：“女人到了四十岁，就应该扔进垃圾桶！”洛夫在电影中，应用了大量的哲学议论和思辨，将哲学教师娜塔莉对抗中年困境，变成了“哲理式”应急，富于哲理的语言配以美丽的风景，加上动听的音乐，用一种散文的方式娓娓道来，显得诗意盎然。这一方式，恰如其分地凸显出女主人公独特的知识分子气质和优雅，让人们自然而然地陷入这她的思索和生活中。传统的哲学面对现代社会生活变化的困境，最终还是在生活的细节里找到了平静，正所谓“生命之树常绿，而理论总是灰色的”……但我同意娜塔莉片尾的意见，即便小如婴孩，读哲学“永远不会太早！” （图片来自于电影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