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口夺食｜散文

👦田文华

《猪口夺食》

秦岭的秋，总来得仓皇。才见玉米秆染了酱红，洋芋叶犹自蜷卷，野猪的蹄印已如古陶上的契文，深深钤在田埂的软泥里。老陈蹲在地头，捻起半片被啃噬的玉米叶。露水混着泥土黏在指腹，那股凉意蛇似的钻进血脉，直凉到心窍深处。风过处，遍野稼穑瑟瑟作响，恍若万千生灵低语。

这片玉米地，是他用骨血供养的。春寒料峭时，他赤脚踩碎冰碴，将温热的种子摁进苏醒的黄土；盛夏毒日头下，脊背晒脱三层皮，汗碱在旧衫上凝出霜花似的纹路。眼看棒子将熟，青纱帐里仿佛能听见浆汁灌胀的嗡鸣，一夜之间却换了乾坤——半亩玉米倒伏如乱兵，断茬处獠牙痕森然可怖，未啃尽的玉米滚落泥中，浆汁与蹄印搅作一团。远处的洋芋地更似遭了雷劫，土垄翻裂如疮痍，青皮洋芋或被啃得狼藉，或凭空失了踪迹。

“天杀的孽畜！”老陈猛捶大腿，吼声撞在对面山崖上，碎成零星回声。村口老槐树下，早已聚了七八个身影。老王攥着个啃剩的洋芋，苦纹从眼角漫到颊边：“二百斤收成算是喂了山神。”李婶扯着衣角恨声道：“鞭炮放得震天响，那些黑煞星倒当是锣鼓喧天迎它们哩！”众人絮语间，村支书扛着个褪色喇叭蹒跚而来。那喇叭边缘磨得泛白，播放的鞭炮声杂着电流嘶响，竟衬得山谷愈发寂寥。

日头爬上东梁时，田埂上叮当声起。男人们加固铁丝网，女人们弯腰捡拾残粮，身影在秋阳里拉得细长。老陈独扛锄头掘地挖沟，锄刃啃土之声沉郁如叹。他记得祖父说过，野猪虽凶，却惧失蹄之险。汗水顺额角滑落，在新翻的泥土上砸出一个个深褐色的句点。

夜色如墨时，秦岭刮起穿山风。高音喇叭嘶吼到子夜，林间竟真响起窸窣退却声。然至月过中天，黑压压的猪群复又卷土重来，首领獠牙如戟，踏步地动山摇。老陈猛按驱兽炮，巨响震得黄叶纷飞，野猪却昂首喷着白气，竟似戏台下的看客般睥睨着人类伎俩。深沟困不住矫健的，铁丝网拦不住凶蛮的，塑料瓶的哗啦声反成了助兴的锣鼓。

天明时分，老陈瘫坐在露水里，喉间腥甜如含铁锈。李婶的哭声从洋芋地里飘来，像断了线的鹞子。支书红着眼给镇上打电话，声音沙哑得像磨破了边的老锣。直到林业专家的草帽出现在田埂尽头，村民们眼底才重新燃起火光。

新围栏立起那日，全村人都来了。钢筋铁骨蜿蜒如龙，红外驱兽灯在暮色中泛起猩红。当夜野猪再度来袭，红灯骤亮时，老陈看见那头巨猪瞳孔里映出的恐惧——那竟是千百年前祖先见过的火光。此后旬月，蹄印终渐稀疏。

秋深时節，老陈掰下今岁第一个完整玉米棒。金灿灿的颗粒硌着掌纹，他忽然笑出声来。粮仓虽未满，地窖尚余空，但每粒收获都似鏖战后的战利品。高音喇叭沉默地立在田埂上，铁壳映着夕阳，恍若一尊披甲的卫士。

山风卷着新粮香掠过院坝时，老陈正把最后一批洋芋埋进地窖。他知这较量犹似山间云雨循环不休，但既然土地还在，种子还在，便永远能等到浆汁灌满玉米的清晨。转身撮起粒玉米种在掌心捻了捻，忽然觉得来年该在地头添种两垄红小豆——那艳艳的红色，或许能烫疼野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