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帖

雅琪万理

秋分，把今天昼夜对折得几乎不差毫厘；秋分，把今日秋色分配得绝对巧夺天工。秋分，昼夜均而寒暑平。太阳直射赤道，将一年的光热掰成两半，一半留给未褪的夏，一半赠给将至的冬。太阳直射赤道，将一年的光热裁成两半，北半球开始收束它的慷慨，南半球则舒展积攒的温柔。

晨起推窗，风像一封从远方寄来的信，信封上沾着桂花的邮戳，打开感觉里面已裹着凉意。

秋分，也把我折向京郊的小清河。

出城一路，风像被滤过，燥气褪尽，只剩澄明。乡道路面柏油的颜色被阳光洗成浅灰，像一段旧胶片，引我缓缓走进今年的秋分。

秋风刚掠过京郊的树梢，便把小清河的水滤得清透。我沿着河岸走，脚下的草还留着夏末的软，却已沾了秋晨的凉露，踩上去沙沙响，像给脚步配了段轻乐。

登上小清河的左堤，看见水位比立秋时瘦去一圈，却因此更显筋骨。它不再喧闹，只是贴着河床，把秋水氤氲到一望无际的湿地，把湿地上的每一处蓄水处的一道波纹都梳得细腻光滑。我蹲在岸边，伸手探进去，凉意顺着指尖攀到心口，像谁轻轻呵了一声“你来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潺湲”二字为何从水从孱——它把流动的声音写进自己的身体里，也写进我的呼吸。

抬头，对岸的右堤上闪出点点红与黄色。不是红黄尽染，只是是彩叶初露，像情窦初开的少年，怯怯地探出半张脸，却足以让秋分时的小清河有了心跳。我眯起眼，把那一簇簇红收进瞳仁，把那一片片黄存入瞳孔，仿佛存下一封刚拆开的信，信里只有一句：别急，路还长。

沿着河岸走，远处，玉米地正等待收获，晚熟的谷穗正低头沉思。农人弯腰掐一粒谷子，两指轻碾，金黄的浆汁沾在指纹里，他笑，皱纹像田垄一样舒展开来。我在相机里看他，像看一位正在抚摸自己诗行的作者——土地是他粗砺的纸，收成是他滚烫的韵脚。

继续在大堤上行走，小清河流水带来着潮气，像无数冰凉的小舌头，让我们没有疲惫。此刻，没有城市、没有医生，只有风，只有水，只有季节正中央那一点恰到好处的累与暖。

秋分，是秋天递给自己的一面镜子。水面平静，红叶初生，谷物归仓一切都在提示：盛极而衰的钟声即使敲响，现在依然还是最好的时候。不必再追问健康或疾病，它们像两岸的草木，荣枯有数；而我这条河，仍要在自己的河床里继续向前，把每一次跳动、每一阵隐痛，都翻译成细碎的粼光。

日头又升上了一截，天空被雁阵划开细小的缝。我拍去裤腿的土，像拍落一段旧时光。回头望，小清河已把红叶、谷香、我的脚印一并收进它的水纹里，带向远方。

我知道，明年的秋分会再来，那时的红叶将浓得化不开，谷物也许会轮换一茬品种。而我，只要仍能在这一径水边，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流水同频，便足以对着渐凉的暮色声句“不亦乐乎”：不是什么热闹的欢喜，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秋水、红叶、农田，看着秋的模样一点点铺展开来，心里满得发暖的那种快乐。

站在季节的等分线上，忽然懂得所有平衡都暗藏玄机：得到与失去，生长与凋零，原是同一条天秤的两端。

河堤下村口的炒油栗摊支起来了。铁锅里黑砂翻腾，爆裂的栗子壳绽开纹路，露出蜜糖色的内瓤。卖栗人用铁铲划出均匀的弧线，仿佛在翻炒大地的密语。游客们依次排队，感染人间烟火气滚烫。

‌这又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的日月同辉图。画匠用朱砂与石青调和出混沌的界限，正如秋分时节的天空——光明与黑暗达成短暂的和解。或许人生亦如此：我们总在昼夜交替处徘徊，既渴望如夏日般炽烈，又贪恋冬夜般的静谧。而秋分只是轻轻说：你无须选择，时光自会为你分配。

‌

突然觉得，虫鸣转稀。蟋蟀在砖缝里收紧琴弦，蚂蚁们搬运最后几粒冬储，连蜗牛也缩回螺旋形的城堡。万物开始排练谢幕的仪式，却藏起更深的生机。

一座农家院里的桂花开得正好。细碎的金粒藏在叶腋间，只在秋风路过时飘逸出阵阵暗香。这太像人的心事——年轻时把悲欢写在脸上，中年却学会将浓烈酿成清酒，老年时还能一饮而尽后只余杯底微醺的凉。

‌秋分日，民间有竖蛋的习俗。将生鸡蛋立于桌面，看似荒诞，实则是与地心引力的温柔博弈。它只是让人明白，平衡从来不是静止。如同此时此刻，大家都坐在节气的支点上，左边是未写完的散文，右边是刚沸腾倒出的咖啡，水烟袅袅升起时，一片枫叶落入杯中，红与褐缓缓交融，仿佛天地在此刻达成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