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阿贱第一次见到阿仙,是在1998年的巷口。他骑着辆吱呀作响的“幸福125”摩托车,车把上挂着刚从菜市场淘来的处理带鱼,油星子顺着塑料袋往下滴。阿仙就站在裁缝铺门口,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子,手里攥着要改的牛仔裤,阳光落在她翘起的发梢上,像撒了把碎金。</p><p class="ql-block">“师傅,能帮我挪下车不?”阿仙的声音细得像棉线,阿贱慌得差点捏碎刹车,连人带车晃了晃,带鱼袋子“啪”地掉在地上。那天他蹲在地上捡带鱼,阿仙蹲在旁边递纸巾,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叠成小小的一团。后来阿贱总说,那天的带鱼是臭的,但阿仙身上的洗衣粉味,香了他整整三年。</p><p class="ql-block">那时阿贱还是国营厂的小职员,每月工资攥在手里还没捂热,就得寄一半回家。他和阿仙约会,全靠那辆“幸福125”。春天载她去郊外看油菜花,车后座的阿仙会伸手揪他的衣角;冬天裹着同一件军大衣去吃炒粉,哈出的白气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阿仙从不说苦,只是在阿贱加班晚归时,会在厂门口的路灯下等他,手里揣着用保温杯装的热粥。</p><p class="ql-block">“等我攒够钱,就买辆四个轮子的。”阿贱不止一次在摩托车上对阿仙说,风声把他的话吹得七零八落,阿仙却总能听清,把脸贴在他后背上,轻轻“嗯”一声。</p><p class="ql-block">2001年的冬天,阿贱揣着攒了三年的钱,加上从亲戚那借的两万,提了辆二手的半月银色夏利。车是低配版,没有空调,收音机只能收到一个台,但阿贱把车擦得锃亮,连轮胎缝里的泥都抠干净。他开着车去接阿仙时,阿仙站在楼下哭了,不是因为车,是因为阿贱冻得通红的耳朵——他为了省钱,没舍得打车去车管所,骑着自行车跑了三趟。</p><p class="ql-block">那辆夏利成了他们的家。阿贱辞职去了私企做销售,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半夜才回来。阿仙换了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下班后就去菜市场买菜,在夏利的副驾驶上摘菜、择葱,等阿贱回来一起去出租屋做饭。有时阿贱应酬喝多了,趴在方向盘上吐,阿仙就一边拍他的背,一边擦他嘴角的污渍,夏利的座椅套上,从此沾了洗不掉的酒渍和油烟味。</p><p class="ql-block">他们在夏利里分过第一次手。2003年,阿贱升了销售主管,应酬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那天阿仙在夏利里等了他整整一夜,天亮时阿贱才回来,身上带着陌生的香水味。“你是不是不爱我了?”阿仙的声音发颤,阿贱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着眼:“我这么拼,不就是为了我们吗?”争吵像冰雹一样砸在狭小的车厢里,最后阿仙推开车门走了,阿贱看着她的背影,直到被晨雾吞没。</p><p class="ql-block">夏利空了半个月。阿贱每天坐在车里,闻着座椅上残留的洗衣粉味,烟头扔了满满一烟灰缸。直到有天晚上,他看见阿仙在超市门口被小偷偷了钱包,他冲上去把小偷追了三条街,回来时手被划破了,鲜血滴在夏利的车门上。阿仙蹲在地上哭,阿贱把她拉进车里,从后备箱翻出创可贴——那是阿仙之前放的,一直没动过。“对不起。”阿贱的声音哑了,阿仙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他的肩膀,像从前一样。</p><p class="ql-block">2006年,阿贱成了部门经理,换了辆黑色的帕萨特。夏利被停在老小区的角落里,落满了灰尘。他和阿仙搬进了两居室,有了独立的厨房和阳台,可阿仙却很少笑了。阿贱忙得脚不沾地,有时一个月都见不上几次面,家里的冰箱里,总放着过期的牛奶和速冻饺子。</p><p class="ql-block">他们又分了手,这次闹得很凶。阿仙说:“你现在有车有房,可我再也找不到当初骑摩托车的阿贱了。”阿贱红着眼眶吼:“我不变成这样,你能过上好日子吗?”阿仙收拾行李时,阿贱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着她把那件蓝布裙子叠进箱子,忽然想起1998年的巷口。那天阿仙走后,他去了老小区,把落满灰的夏利擦干净,开着车在城里转了一夜,收音机里的老歌断断续续,像他们没说完的话。</p><p class="ql-block">重逢是在2008年的医院。阿仙的母亲得了重病,需要大笔手术费。阿贱接到电话时,正在签一个百万的合同,他放下笔就往医院跑,手里攥着刚取的十万块现金。在医院的走廊里,他看见阿仙坐在长椅上,头发乱了,眼睛肿得像核桃。“对不起。”阿仙看见他,眼泪又掉了下来,阿贱蹲下来,把她的手攥在手里:“别说这个。”</p><p class="ql-block">那段时间,阿贱每天医院、公司两头跑。他在病房外守夜,阿仙就靠在他肩膀上睡觉;他去交手术费,阿仙就帮他整理皱巴巴的西装。阿仙的母亲去世那天,两人站在医院的楼下,阿贱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像很多年前在夏利里一样。“我们重新开始吧。”阿贱说,阿仙点了点头,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很烫。</p><p class="ql-block">2010年,阿贱开了自己的公司,买了辆黑色的牧马人。他带着阿仙去看车时,阿仙摸着牧马人的方向盘,忽然说:“还记得我们的夏利吗?”阿贱愣了一下,才想起那辆半月银色的车,早就被他卖给了二手车行。“都过去了。”阿贱说,阿仙没说话,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阿贱看不懂的东西。</p><p class="ql-block">他们的感情像被点燃的柴火,一下子烧到了沸点。阿贱陪阿仙去看油菜花,开着牧马人,车里放着轻音乐;他带阿仙去吃炒粉,坐在装修精致的店里,再也不用裹着军大衣。可阿仙总说,没有当年在摩托车后座上吃得香。阿贱以为是她矫情,直到有天晚上,他无意中看到阿仙的日记:“他越来越好,可我离他越来越远。”</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次分手,没有争吵,没有眼泪。2012年的冬天,和他们买夏利那年一样冷。阿贱刚谈成一个大项目,回家想给阿仙惊喜,却看见客厅里放着收拾好的行李箱。“我们算了吧。”阿仙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个旧相册,里面夹着他们在夏利里的合影。阿贱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疼得说不出话。“我不是不爱你了,”阿仙的声音很轻,“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p><p class="ql-block">阿贱没有留她。他看着阿仙拉着行李箱走出家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像2003年那次一样,只是这次,他没有追上去。他回到客厅,打开相册,里面有张照片:他和阿仙坐在半月银色的夏利里,阿仙笑得眼睛眯成了缝,他搂着她的肩膀,脸上是稚气未脱的笑容。照片的背面,是阿仙写的字:“1998年的风,2001年的夏利,和永远的阿贱。”</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阿贱开着牧马人,去了当年买夏利的二手车行。车行早就换了老板,当年的夏利也不知去向。他在路边买了瓶二锅头,坐在牧马人的驾驶座上喝,酒很烈,呛得他眼泪直流。他想起1998年的巷口,想起夏利里的油烟味,想起阿仙贴在他后背上的温度,想起那些分分合合、恋恋不舍的日子。</p><p class="ql-block">酒喝光了,天也亮了。阿贱发动车子,牧马人的引擎声很响,盖过了所有回忆。他没有回头,径直开向了公司的方向,就像阿仙没有回头一样。</p><p class="ql-block">后来有人问阿贱,后悔吗?他总是笑着摇头,只是在某个深夜,会从抽屉里翻出那个旧相册,看着照片里的半月银色夏利,和夏利里的两个人。他会倒上一杯酒,放在旁边的空位上,就像阿仙还坐在那里,手里揣着热粥,等着他回家。</p><p class="ql-block">只是那壶离别的酒,从此留在了心头,再也没醒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