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韵六重笺

王洪涛

江郊秋兴

澄江如练净无尘，秋半风移景自新。

潮噬浅滩消宿暑，枫匀荒岸照连邻。

渔翁收罟吟清调，村女拈菱渡曲津。

个里真怀谁可解？笑携烟坞酒旗伸。

老境秋怀

秋归气爽晓风凉，木叶飘飞半未黄。

蟋蟀移阶声渐切，衰翁对酒意偏长。

案头残卷追先哲，杯底清尊忆旧章。

耄耋犹存狂放态，年华悠缓逝波茫。

秋的六重笺

一、秋前：蝉鸣渐歇时

秋是从哪一刻开始悄悄踮脚的？金阳还带着暑天的余温，却把雷声按进了云里——昨夜还炸着的闷雷，今早只剩檐角垂落的寂静。晓风掠过草芽，把清润的凉敷在叶尖，像给夏末贴了张醒目的便签。

燕子驮着最后一缕残炎掠过院墙，翅膀剪开的风里，已没有了七月的灼烫。窗棂斜斜漏进半缕晨光，虫鸣就顺着光爬进来，调子轻冷，不像伏天里那样张牙舞爪。田埂上的嘉禾垂着秀穗，风一吹，穗子晃出细碎的金浪；夜里的素露凝在稻叶上，又滚落到月华里，把银辉缀成一串碎珠。

我摸着襟上被风拂起的纱，忽然惊觉：浮世的流年原是这样的——昨日还在听蝉嘶裂树梢，今日已见露水滴穿暑气。秋前的凉不是急刹车，是蝉翼般的过渡，让夏与秋在光影里悄悄换了手。

二、江郊：秋半的人间课

江水把自己熨成一匹素练，秋光落上去，连尘埃都不敢落脚。秋风吹到江郊时转了个弯，把岸边的景翻出新的页：潮水漫过浅滩，把宿暑咬成细碎的泡沫，退去后，滩上只剩湿软的凉；枫树把荒岸染成渐变的红，从根到梢，像谁用胭脂匀了半幅画，连邻村的屋檐都映得暖融融的。

渔翁收网的动作慢悠悠的，网兜里晃着半篓夕阳，他随口吟出的调子，和潮声叠在一起，不慌不忙。村女挎着竹篮渡曲津，指尖拈着刚摘的菱角，水痕沾在蓝布衫上，像给秋添了几笔淡墨。

我坐在江边长石上，看他们把日子过成慢镜头，忽然想问：这江郊的秋里，藏着怎样的真怀？渔翁的歌、村女的菱、潮起潮落的闲，原是不需要答案的——就像烟坞里斜伸的酒旗，笑着招摇，却不催促谁来。

秋半兴嗟

晚风吹竹起清商，秋半凭栏感岁长。

人世流移飞似箭，尘埃淹滞缓如航。

残蝉噪叶声徐咽，暮雨收峰景换苍。

欲上高楼瞻万里，烟光迷漫锁平冈。

秋前偶感

金阳日盛雷声寂，晓气含清润草芽。

燕载残炎辞院去，虫鸣轻冷入窗斜。

嘉禾秀穗迎风展，素露盈珠缀月华。

浮世流年弹指逝，且怜秋色拂襟纱。

三、凭栏：秋半的时光褶皱

晚风吹过竹梢，竟吹出了清商调——那是秋的私语，比蝉鸣沉，比雁叫软。我倚着栏杆望出去，秋半的天像块浸了水的蓝布，沉甸甸地坠着岁长。

人世的流移总这样：有人像箭，一去就没了踪影；有人像搁浅的船，被尘埃淹着，走得比江潮还缓。残蝉还趴在叶上，鸣声却像被秋露泡软的棉线，咽咽地断不成句；暮雨刚收，远山就换了衣裳，墨绿褪成苍灰，像谁把旧画在水里浸了浸。

想登高楼望万里，却被烟光拦住——那雾漫过平冈，把视线揉成模糊的纱。原来秋半的怅惘不是尖刺，是棉絮般的裹缠：你想抓住时光的尾巴，它却像烟光，一抓就散在指缝里。

四、老境：秋深的酒与卷

晓风把秋吹进窗时，木叶正飘得轻缓，一半绿着，一半刚染了浅黄，像老人鬓角的发，还没来得及全白。蟋蟀从墙根挪到阶前，鸣声像被拉长的丝线，越拉越细，却越切越近——它是在数秋的日子吗？

衰翁坐在案前，杯里的酒晃着琥珀色的光，和秋阳一个调子。他对着酒出神，意绪比杯底的清尊还长：案头摊着的残卷，字里行间藏着先哲的呼吸；杯沿沾着的酒渍，映出旧年的章句——年轻时读“逝者如斯”，只当是纸上的墨，如今才懂，那是年华在杯里晃出的波。

耄耋的年纪，他却还带着几分狂放，举杯时手不抖，笑起来眼角的纹里全是秋阳。只是偶尔望向窗外的逝波，会轻轻叹一声：原来时光不是奔涌的河，是缓坡上的草，慢慢枯，慢慢黄，却在根里藏着没说尽的话。

忆蝶愁

彩袖曾擎琥珀红，当年沉醉画楼东。

柳垂月落歌方歇，扇卷香残烛渐空。

蝶过霜阶衣尚脆，鸿鸣寒夜梦初胧。

今宵漫把青衫抚，犹恐逢君是幻中。

楚水秋思

雾锁楼台秋气森，津迷月色半昏沉。

幽轩夜冷闻鸿唳，落日光残印鹊阴。

驿使传梅香未达，鱼笺寄恨憾盈襟。

郴波本合萦青嶂，却为谁流向楚浔。

五、秋夜：蝶翅上的旧梦

画楼的灯还亮着吗？那年的彩袖擎着琥珀色的酒，映得画楼东的秋夜都暖融融的。柳梢垂着月，像块浸了水的玉，歌刚歇，扇底的香就跟着散了，烛火慢慢缩成一点红，最后连光都空了——原来热闹是这样退去的，像潮水漫过沙，悄无声息。

今夜的霜阶上，蝶翅轻擦过青砖，衣般薄的翅还带着脆感，像那年没说完的话。寒夜里的鸿鸣从远处飘来，一声接一声，把梦扯出细缝：梦里还是画楼的光，还是彩袖的暖，可一伸手，就碰碎成雾。

我摸着襟上的青衫，布料已被秋风吹得软了。这衫上还留着那年的温度吗？我不敢用力抚，怕一摸，连“相逢”都是幻的——秋夜的凉里，最疼的从不是霜，是旧梦在蝶翅上抖落的碎光。

六、楚水：未寄的秋愁

雾把楼台裹成了模糊的影，秋气沉在空气里，像没拧干的湿棉。津渡的月色半昏半明，洒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晃荡的银，连鹊鸟都躲进了阴影里，只留一点翅尖的黑。

驿使的马蹄声远了，梅香没追上他的背影——那枝从故乡折的梅，原想寄给远方的人，却在半路就冷了香。鱼笺叠了又展，恨字写了又涂，最后全揉进襟里，和汗、和泪、和秋的凉混在一起，沉甸甸的。

郴波绕着青嶂转了又转，本该停在山边的水，为何偏要流向楚浔？我站在津头问水，水不答，只把浪拍在石上，像谁没说尽的愁。秋夜的楚水真凉啊，凉得像未寄的信，像没到的梅，像你我之间，隔着的那片望不见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