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尽天真

沧浪琴主

　　在超市的临期食品柜台前挑挑拣拣，突然便有点心心相惺起来。货品如人，老了便不值钱。

晚上回家的时候，见路边大排档有一个中年男人在唱歌。确切地说，是卖唱。那男人自带音响，胸前抱着一个吉他，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和旁边饭桌上的人在低语。只听他说：“你们今天是一个团队聚餐，我就给你们唱一首海阔天空吧？”我想，既然遇上了，那索性把歌听完了再走。于是故意磨磨蹭蹭，在街角找了一小片僻静的地方听男人唱歌。

吉他响起，接着男人温柔的歌声响起：“当天我，寒夜里见雪飘过。”我猛然有点时光倒流的恍惚感。眼前的男人大约四十出头，穿格纹的短袖衬衫，戴棒球帽。虽已不再年轻，但也还干干净净。他的吉他与他的歌声，即便在空旷又嘈杂的路边，也依然动听。

海阔天空，是我一直都很喜欢的歌。毫不夸张地说，我生命中的某一个时期，全靠这首歌续命。只是此时此刻，当这首关于理想的歌，也被贩卖，也只是沦落为路边地摊上的一件，不起眼也不值钱的小物件，心里便多少有些五味杂陈。我想，如果时光倒流到二十年前，如果男人回到他当年的学生时代，就凭这首歌，他亦不知要打动多少少女的芳心呀？可如今......可怜无定河边骨，犹似春闺梦里人。那些曾经入了梦的歌，隔着区区二十年的光阴，最终只换来十元或五元一首的囊中羞涩。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幸亏鱼玄机是个道姑，若是身在红尘，就凭她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姿态，一定会被群殴。

　　和朋友聊天，我说我现在骑自行车上下班。朋友说又环保又文艺又健康。我说主要是俭省。当我发现开车与打车的成本差不多的时候，我毅然决定把跟了我十几年的老爷车卖掉了。当我打了几天车，我觉得其实我还可以骑自行车。既然人老了不值钱，那我至少可以少花钱，假装我的青春还在。

我常常见到那些老去的女人。刻满了风刀霜剑的脸上，搭配着一个小平头发式。她们要么眼神呆滞，要么目光凌厉，她们有着统一的粗笨的腰肢，常常一整个夏天都只穿一件最为廉价的白布背心，或是花布汗衫。我想，女人们，但凡年轻的时候总是千娇百媚，总是有男人爱着的吧。为什么上了些年纪，便可以让自己变成这般地雌雄难辩？当然，这绝非花木兰那般英姿勃发的雌雄难辩，而是没有一点点对美，对温柔，对一切关于女性美的追求。这到底要经历了怎样的风霜，才能让一颗七窍玲珑的女人心，变得这般坚如盘石呀？我想，我这一辈子，到死都会留长发，到死都会保留一颗清亮透明的心。

　　夜里竟然梦到了读诗。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只是梦中读诗，要么看不清文字，要么读得磕磕绊绊，终于着急着醒来，索性把梦中诗翻出来再读一遍。少年时，那么喜欢李白，可而今再读。不好意思，我想说我更喜欢的还是苏东坡，也只会是苏东坡。

李白这一生终是过得太顺。他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能开心颜。他不开心，因为，他这一生都只是在想成为权贵。同样是《梦游天姥吟留别》里的句子“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试问这哪一样不是权贵的日常？只是，老天惜他，给了他满嘴的诗才，为那些追名逐利不得的不痛不痒的闲愁，披上了一袭华美的袍子。

张爱玲也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

这样想来，所谓的诗仙李白，与后世，令老学究王维国不屑一提的大俗人柳三变，又有什么分别呢？杜甫说，天子呼来不上船。杜工部终究还是不太懂李白。

　　有时候我想，如果世上有一种生物，有与人一样的智慧与思想，但是比人的寿命要长很多倍，可以轻轻松松地看到几代人从出生到死亡。那么，当他看到人，在短暂的有生之年，却为利欲去拼尽与耗尽自己的一生，会不会觉得人类根本很愚蠢，亦很肮脏？

好庆幸，我们的历史上还有一个苏东坡。当诗仙在期期艾艾美人如花隔云端，当稼轩在一身豪气说赢得生前身后名，当柳永在洋洋自得奉旨填词柳三变的时候，当熙熙攘攘的各路大军，在名利这条所谓的沧桑正道上前赴后继之时，苏东坡却摇着羽扇低声细语：“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他像是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天真的孩童，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一枚尖利的钢针，不偏不倚，正好戳破了人间的梦幻泡影。

在我心里，苏东坡的可爱之处，就在于是他拓宽了文人生活的道路。他用他的诗词，不动声色地告诉天下的士子，除了名利，人生还有无数种活法。也为此，在我心里，苏东坡是中国历史上，人格最为健全，最能称为人的人。这样的人，或许才能叫真正的仙。所以，他笑言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俾田园乞儿。

上天入地，全靠着那个自由的灵魂。

　　翻到视频里，查理.柯克的遗孀公开原谅凶手。我突然想到了梁启超与谭嗣同。传闻梁晚年时因西医手术失误割错了腰子。那是一个西医刚被引进，尚未取得大众信任的年代。梁告诉家人，千万不能公开此事，因为这样会阻碍西医在国内的推广进程，而结果就是会让国人得不到西医的救治。为了自己的信念，宁可以身赴死。我像仰望星辰一般地，仰望着那些高贵的灵魂。

因为纯粹，所以高贵。

今天又是秋分了。秋天，像是一片明镜，总会照出人心底的感伤。尤其又是岁至中年，人间向晚。我常常想，这一生，我到底要怎样度过，才不会觉得仓促与虚度？

苏东坡说，且陶陶，乐尽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