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题记:那个改变你命运的日子,也许来得格外稀松平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p><p class="ql-block">1977年的夏天很长。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冒烟了的厂区空地上,走着一个瘦高个青工。他穿着邋遢的足以拧出机油的工装,跻拉着同样被机油浸透的胶鞋,走进压榨车间,登上靠着车间高大的墙壁竖立的梯子,去书写大标语。</p><p class="ql-block">这个任务是车间主任郑牤娃指派的。每天有进度要求,不写不行。</p><p class="ql-block">坐在梯子下面压住梯子谨防翻倒的是徒弟杨子。不会写大标语成了他偷懒的借口。还可以趁机带着课本悄悄复习。</p><p class="ql-block">除了写标语这俩人,车间一片寂静。因为这是个制糖厂。制糖厂的生产具有很强的季节性。冬春是榨季,也是生产季。夏秋是检修季,也是事实上的歇息季。夏季的第一个月把机器拆卸开来,逐个零件用机油保养起来。秋天的最后一个月清洗组装。</p><p class="ql-block">既然车间处于半工半休状态,为什么偏偏瘦高个师徒俩必须每天完成写标语的任务?</p><p class="ql-block">原因是高个得罪了矮个。</p><p class="ql-block">高个就是我。矮个是郑牤娃。</p><p class="ql-block">我是压榨车间的汽轮机工。汽轮机在压榨车间最具有技术含量。一套图纸拢共50多张。看不懂图纸操作不了,更不可能维修。</p><p class="ql-block">车间暂时就我一人能看懂图纸。郑牤娃因此看我很不顺眼。</p><p class="ql-block">可是我,并不知道牤娃看我不顺眼。因为平日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他喜欢追在女青工屁股后面揩点油,男青工看不惯,都对他咬牙切齿。但都惧怕他的淫威,都是背地里咬牙切齿,当面都躲得远远的。我也是。</p><p class="ql-block">车间里的工人,绝大多数都是青工。只有郑牤娃等少数管理层是中壮年人。且这些人都是来自于一个废弃的伐木场的一批伐木工人。相当于建这座糖厂,安置了这么一批下岗工人。当然,1977年是没有下岗这个概念的。</p><p class="ql-block">伐木在任何年代都是苦活儿。伐木工也多半是半边户。也就是伐木工本人是城市户口,家里老婆孩子是农村户口。</p><p class="ql-block">这批下岗伐木工被新建的糖厂收容,按说应该低人一等。可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他们年长,他们又有工作经历,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的作了工厂的中层干部、管理青工的管理者。</p><p class="ql-block">这批伐木工正置盛年,老婆又不能随迁,一个个都是饿老鸹,眼珠子总是粘着车间里那些女青工。</p><p class="ql-block">为就甘蔗主产区,糖厂自然要建在离城市很远的地方。厂里的员工都来自几十公里,甚至几百公里开外的城市。除了打螺丝,吃住过日子都在这厂子里。厂子就是一个完整的社会。一个江湖。</p><p class="ql-block">青工普遍比伐木工文化高,却要受伐木工节制,还要任其揉捏,二者天然的是对立的两个群体。</p><p class="ql-block"> 2</p><p class="ql-block">我确切知道我得罪了牤娃,是那天牤娃突然通知车间全员晚上政治学习,我晚到了几分钟。</p><p class="ql-block">我到的时候,人都到齐了。名也刚刚点过了。牤娃突然没来由地指着我破口大骂。说我什么只专不红,还想考大学,休想!如何如何。劈头盖脸的数落把我弄得一头雾水,也自然不会服气。就跟他顶了几句。结果牤娃会也不开了,摔门而去。紧接着就是宣布我必须天天在车间墙上刷大标语。</p><p class="ql-block">明白了。矛盾激化都拜恢复高考的消息所赐。或者干脆叫刺激。</p><p class="ql-block">本来我在厂子里就是个行尸走肉,游魂一般的存在。我也没啥理想,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把钟撞响,就是我的理想。</p><p class="ql-block">偏偏77年夏天,厂里的广播里播报了国家要恢复高考的消息。这个消息并没有在我心里掀起一丝波澜。因为我早就断了继续读书的念想。</p><p class="ql-block">我虽然名义上是个高中生。小学只读到三年级。初中高中一共读了4年。然后就是上山下乡,是进厂当工人。能当上工人,我已经觉得自己够幸运了。只盼着早日转正,拿到每个月36元的技术工种的工资。</p><p class="ql-block">结果是父亲一封接一封的家书,逼着我报名参加高考。父亲在信里反复论证了恢复和参加高考的伟大意义。还随信附寄了许多复习资料给我。使我没办法回避高考这件事。只得向厂里申报了参加高考的意愿。</p><p class="ql-block">牤娃身为车间主任,自然从厂办了解到了我和我的徒弟杨子的报考申请。于是准备对早就看不惯的我,来一个总报复。</p><p class="ql-block">牤娃的报复计划很简单。那就是不给我们复习的时间和空间。</p><p class="ql-block">1977年很特别。国家宣布恢复中断了10年的高考,到实际在当年11月份举行恢复后的第一届高考,中间只间隔着3个月时间。</p><p class="ql-block">现在想来,那么重要的高考,我咋不砸了铁饭碗回家安心复习备考,背水一战呢?回家起码可以找老师帮助辅导啊,找教材和资料不也方便多了吗?还有很多过来人可以帮忙出谋划策。包括报考志愿的填报。</p><p class="ql-block">可是,那时的我多傻呀。请假肯定是想都不用想,牤娃肯定不会给批的。砸饭碗咱也没动力,高中毕业至今已经3年整了,压根儿就不想再读书,手边也没存一本教科书。更想不到要去改变什么命运。</p><p class="ql-block">总之在那个能改运的夏天,我却像金沙江里的浪花一样,被动的被后浪推着往前拱。</p><p class="ql-block">报考方向是两个,一个文科,一个理科。理科缺教材,缺习题演练,更缺老师指导。那就只有选文科。文科可以急就章,可以死记硬背点啥来应付。</p><p class="ql-block">既然要死记硬背,就得有点死记硬背的时间吧?可是这个该死的牤娃,坏透了。白天让我写标语,老远就能瞅见你在岗不在岗。晚上天天安排政治学习。学完都10点以后了。所以只好夜里复习那么一两个小时到12点。</p><p class="ql-block"> 3</p><p class="ql-block">这天,检修季就快结束了。车间安排组装机器设备。汽轮机平台需要清洗汽轮机油箱。</p><p class="ql-block">汽轮机油箱像一座小房子。但进口只有一个,比较逼窄。杨子个子较瘦小,只有他能钻进去。</p><p class="ql-block">清洗差不多了。杨子准备出来。我伸手去拉他。还没抓紧他伸上来的手,他的身体就像面条一样扭动起来,软滑地瘫软了下去,滑跌在油箱底部去了。我赶紧招呼工友都来帮忙,把杨子拖出油箱,一边掐人中,一边着人去寻厂医救人。</p><p class="ql-block">杨子被拉到县医院治疗了几天。身体上没什么大碍,但就是不能再用脑。一用脑就头晕得不行。杨子被迫放弃了高考。以后也没再报名高考过。</p><p class="ql-block">年纪轻轻的杨子为什么晕倒?就因为他天天晚上下了学习以后逼着自己复习到凌晨4点。困了就打盆凉水拧个湿毛巾敷在额头上。</p><p class="ql-block">说也奇怪,牤娃当着全车间的面指着我说的他当一天车间主任,我就别想参加高考;考上了也别想走的那番狠话,在我参加高考的全过程中,似乎像放屁一样,并没有起到阻碍我的作用。</p><p class="ql-block">我终于还是如愿坐在了高考的考场里。</p><p class="ql-block">考场设在县立中学。提前一天,我坐班车上了县城。我去拜会父亲的一个老乡,眉山人王叔。王叔是县中的副校长,高考的那几天,我就住在王叔家。</p><p class="ql-block">高考第一天。来自四面八方的考生齐聚考室外。考生的年龄、装束、作派、打头都差异很大。大大咧咧,不守规矩,抱无所谓态度的居多。抽烟的抽烟,喧哗的喧哗。监考老师们聚于一隅,缩头缩脑,倒像是他们才是被监管对象。</p><p class="ql-block">第一道铃声响过,考生鱼贯入场。各自寻找贴着自己名字的课桌落座。坐也不好好的坐,就连我也是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脚踏在凳子上。总之是要显摆一下工人阶级的优越地位。</p><p class="ql-block">两个男老师尽量克制自己不去干预考生的行为,只专注于考务本身。也就是提醒如何答题,何时开考,何时交卷。</p><p class="ql-block">开考10分钟,就有人举手要上厕所,有人要出去抽烟,有人要交卷。监考老师一一放行。</p><p class="ql-block">待考生走了大半,考室反而才安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时隔三年,一回到教室,熟悉的校园氛围又被我找回。我一个劲答题。答对答错,答了些什么,我现在早已忘记。但到了数学考试,我的遗憾心理被激活。最后一道大题,是一道10分的几何题。答题公式、结果呼之欲出,我就是解不出来。越急越莫奈何。直到结束铃响,起身交卷,遗憾离场。离场后走了两步,我蹲在地上,用粉笔立公式,3分钟就解出了这道题。把我气得几乎当场气绝!</p><p class="ql-block">后来才知道,高考场上10分要把多少英雄好汉拦在身后啊!</p><p class="ql-block"> 4</p><p class="ql-block">考试很快结束了。我又回到车间干活。考室两个监考老师一致期许我是全考室最有希望的考生,燃起了我一丝似有若无的希望之火。</p><p class="ql-block">接下来,我被纳入了首批通知体检,填报志愿的序列。</p><p class="ql-block">体检还是在县城进行。我又一次上了县里。王叔的妻子是校医。她事先帮我测了一下血压,发现血压偏高,断定是心理紧张所致。于是,安排我在正式体检之前的那个早上,喝了半碗醋下去。体检时我的血压果然很正常。</p><p class="ql-block">填报志愿我没有任何经验,也找不到人指点,就胡乱填了北大清华川大。其他就不知道填什么学校了,都空着。这样就形成不了梯次,没有学校可以录取我。</p><p class="ql-block">隔了很久。早就听说高校的录取通知书有人收到了。我还是没有一点动静。</p><p class="ql-block">就在差不多死心的时候,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很不理想。我被一所我没有填报过的、甚至听都没听过的预设制专科学校中文系录取了。</p><p class="ql-block">我很纠结。去,还是放弃,我举棋不定。一个同时被同一所学校数学系录取的工友极力怂恿我接受。</p><p class="ql-block">这时候,郑牤娃触塞我的话发挥了关键作用。你不让我考,考上也不让走,老子偏要考,要走。此处强留爷,爷自强不留。眼一闭,心一横,稀里哗啦,就把离职手续给办了。</p><p class="ql-block">这边刚办妥,那边父亲的书信来了,放弃,明年再考!</p><p class="ql-block">别提多年以后了。即便当时,我可能也已后悔那个匆忙的决定。以至到校报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回家向我的父母报到。</p><p class="ql-block">我要是当时能懂事一点,清醒一点,会规划一点自己的人生之路,放弃1977的录取,第二年1978年再考一次,是不是命运的转折,又是另一番景象呢?</p><p class="ql-block">唯一一点被我确定的事实,也是在多年以后,看了某电视剧,我才醒悟,是邓公当年拍板,高考考生可以自主报名,毋须单位推荐批准,我才能一路绿灯,如开挂般顺利躲过了牤娃的横刀阻截!</p><p class="ql-block"> ——2025.9.23.</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