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

薛宏新

秋分

文/薛宏新

天色麻阴阴的，棉桃却咧嘴笑了。

北中原的空气里平白浮着些碎银末子，那是秋分日头的碎屑。庄户人袖着手立在田埂上，看棉花絮子从咧开的桃壳里钻出头，团团簇簇，白得晃眼。老宽弓着腰钻进棉花垄里，两只糙手上下翻飞，在棉枝间穿梭如点水蜻蜓。棉壳边缘薄而脆，稍稍用力便扎手，他指头上缠着些破胶布，却不妨碍动作利落。摘下的棉朵丢进斜挎的箩头筐子里，噼啪轻响，渐渐堆成了小山。

“苦秋啊，苦秋。”老宽直起腰，捶捶后背沟子，对着棉田喃喃道。田垄间蒸腾起一股子露水与泥土混合的腥凉气，钻进鼻子里，又沉入肺腑。秋分日最公道，昼夜两下里平分，老天爷算账不差半分毫。可人到底偏疼白昼，总觉得阳光短了些，活计紧巴巴的。棉絮沾在老宽汗津津的脖颈上，细微的刺痒，像日子本身温柔无声却又实在的磨砺。

街上的喧闹裹挟着尘土气扑面而来。两旁箪瓶箩筐挤挤挨挨。辣椒晒干后的红，没了夏日青椒那股子泼烦的冲劲儿，深沉厚实，铺在苇席上，一片片直烧人眼。卖西瓜的老汉守着最后几枚瓜，瓜皮蒙了层薄灰，懒洋洋蔫在车上。他手里蒲扇有一下没一下摇晃，吆喝也带着秋分后特有的松散：“包红包沙，杀渴的营生哟——”尾音拖得老长，在干燥的空气里飘散，如同瓜瓤里最后一点清甜水分。

村口石碾盘边上，三五个婆娘围坐，正拣豆子。黄豆粒儿从枯豆荚里噼啪蹦出，一颗颗滚圆、金黄，蹦跳着落入粗瓷海碗。她们嘴里不停歇，东家娶妇，西家嫁女，谁家灶膛烧不出旺火，谁家新打的玉米囤子遭了老鼠。碎嘴与豆粒迸裂的脆响交织，热腾腾泼洒在秋阳下。

“豆秧子拔了，留着根儿做啥？”二蛋家婆娘捏起一粒瘪豆，顺手丢给旁边踱步的芦花鸡。

“根？根是命哩！”老碾盘对面坐着的老万奶，瘪着嘴一笑，露出孤零零一颗牙，“根茬烂在地里，沤肥。明年开春，力气还在土里憋着劲儿呢！”她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稳稳捏着豆荚，轻轻一捻，豆粒便乖巧地滚落下来。那双手见过多少秋分，早已分不清掌纹与岁月的褶皱。

俺家灶屋也飘出香了。老伴儿把最后一批晒得半蔫的红薯干收进粗布袋，扎紧口，吊在房梁通风处。锅里正咕嘟着新掰的嫩玉米，混着几块老南瓜，清甜气掺着灶膛的柴烟味，在黄昏的光线里丝丝缕缕地缠绕。我蹲在门槛外，用豁了口的旧镰刀削一根细长的柳木棍子，预备着绑扎倒伏的豆角架子。木屑簌簌落下，像时光剥下的碎屑。我脚边卧着家里那只老黄狗，耳朵偶尔扑棱一下，驱赶绕圈的秋蝇。苍蝇飞行的嗡嗡声，和锅里玉米汤的咕嘟声，在夕阳余晖里一唱一和。

“夜个哄你说想吃扁食，”老伴儿在围裙上擦擦手，揭开锅盖，一股更浓的白气涌出，“今儿萝卜缨子正好，剁了半棵青萝卜，掺了点肉渣，给你包荞麦面饺。”那馅料的清气，瞬间盖过了灶间所有的味道，像秋光一样清爽熨帖。秋分吃萝卜，据说是为了“通”，通天地之气，也通人肠胃里积攒的夏浊。讲究不讲究的，庄户人说不清，只知道这时节的青萝卜水嫩，赛过梨。

月亮悄悄爬上了东岗的柳树梢头时，村子便沉入一片比白日更澄澈的宁静。虫鸣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兜头罩下。老槐树底下，几张矮凳围成一圈。舅爷捧着那把油亮的紫砂小壶，对着壶嘴滋滋地咂一口酽茶末子泡的浓汤。他慢悠悠讲古，说老辈子传下来的话，秋分这日，鸡蛋能站稳当。于是孩子们翻出鸡蛋，在碾盘光滑冰凉的石面上小心翼翼地竖。屏息凝神间，倒了，再试……偶尔真有一个颤巍巍立住了，便引来一片压低的惊呼与欢喜，仿佛窥见了天地间某个微小而玄妙的平衡点。

月光水似的，流淌在屋顶、柴垛和光秃秃的打谷场上。“粪叉！”老宽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唤他儿子的小名，“瞅瞅天上，月亮里那黑影影儿，是吴刚砍树哩？还是咱家烧火掉落的柴灰印儿？”孩子仰着小脸，痴痴望着那轮圆满却清冷的银盘，小小的身影在霜白的地上缩成一团模糊的墨迹。夜风拂过岗上的柿子树，熟透的软柿啪嗒一声轻响，坠落草丛，甜香在凉夜里无声弥漫开来。

四野里只剩虫声如织。倒伏的豆秧堆在墙角，叶茎在月光下泛着黯淡的银灰。我想起老万奶那句话：“根是命哩。”无论棉桃吐絮，豆荚迸裂，还是瓜果离藤，红薯入窖，庄稼把式从土地里拿走一份收成，似乎总要虔诚地留下些东西——棉花的僵瓣老桃，豆子拔剩的茬根，甚至瓜蔓藤秧，最终都默默归还给泥土。土地吞咽下这些残躯，在漫长的寒冷里无声咀嚼、转化，酝酿着下一场周而复始的生长与告别。

秋分像一道无声的闸，稳稳地卡在光阴的河道上。一边是尚有余温的喧腾，另一边是通往清寒深远的幽径。世间的滋味，也在这道关口被细细咀嚼。如同手中这块热腾腾的红薯，甜在皮肉，而一缕淡淡的苦意，却含蓄地沉淀在贴近筋骨的地方。这苦与甜的交融，大约才是土地最本分、也最耐咂摸的赠予，一年一度，准时在秋分日的碗底，静静沉淀下来。

月光下，秋虫唧唧，叫得霜意渐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