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刀雨录·孤舟》</p>
<p class="ql-block">暮春的雨总是黏糊糊的,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青石板上的血锈味。顾孤舟倚在“松间栈”的檐下,刀鞘抵着青砖,裂了三道纹的老榆木桌上摆着半坛冷酒——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坛。</p>
<p class="ql-block">“叮咚”一声,琵琶弦音穿透雨幕。</p>
<p class="ql-block">顾孤舟的手顿在酒坛上。那是“焦尾”的音色,二十年前扬州城万花楼头牌苏挽月的琴,后来跟着她嫁了漕帮少东家;再后来……他闭了闭眼,喉结动了动。</p>
<p class="ql-block">“客官可是听琴?”跑堂的擦着桌子凑过来,“后巷停了顶青呢小轿,姑娘说寻故人。”</p>
<p class="ql-block">顾孤舟摸出块碎银拍在桌上,酒坛在掌心转了个圈。雨丝斜斜扫进来,打湿他玄色大氅的狐毛领子——那是当年苏挽月亲手缝的,针脚细密得能数清。</p>
<p class="ql-block">后巷的轿帘掀开时,他差点认不出那张脸。</p>
<p class="ql-block">二十岁的苏挽月是江南烟雨里的一枝桃花,眼尾点着胭脂痣,笑起来能化开三月的冰。此刻站在雨里的姑娘穿着月白襦裙,鬓边斜插支檀木簪,左眼角有道浅疤,倒像把刀刻进去的。</p>
<p class="ql-block">“顾大哥。”她开口,声音比从前哑了些,“我叫阿昭。”</p>
<p class="ql-block">顾孤舟的刀“嗡”地震了震。他记得苏挽月说过,此生只弹《桃夭》,只饮桂花酿,只等他退隐江湖那天,一起去太湖看并蒂莲。可十年前的雪夜,他在漠北接了趟刺杀漕帮老大的买卖,回来时只收到半块染血的玉佩——那是苏挽月与他定情的信物。</p>
<p class="ql-block">“你是……”</p>
<p class="ql-block">“我是挽月的义妹。”阿昭从怀里摸出块玉牌,与他怀里的半块严丝合缝,“那年她替我挡了毒刀,临终前说,若有一日见到穿玄色大氅、使乌鞘刀的刀客,便让我把这个交给你。”</p>
<p class="ql-block">顾孤舟的指节捏得发白。他终于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苏挽月的血是如何溅在他的刀面上,像极了她嫁衣上的并蒂莲。原来不是他负了她,是命运先一步绞碎了他们的誓言。</p>
<p class="ql-block">“她走的时候……”阿昭的声音发颤,“攥着你的刀穗子,说‘顾大哥的刀该斩尽天下不平,不该困在情字里’。”</p>
<p class="ql-block">雨越下越大,打湿了阿昭的裙角。顾孤舟突然笑了,笑声撞在青瓦上,惊飞了几只雨燕。“你可知她为何替你挡刀?”</p>
<p class="ql-block">阿昭摇头。</p>
<p class="ql-block">“那年在扬州,我醉得厉害,你姐姐替我挡了个泼皮的酒坛。”顾孤舟摸出怀里的碎玉,在雨里晃了晃,“她说‘阿昭胆子小,我得护着她’。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人的温柔,是拿命来填的。”</p>
<p class="ql-block">阿昭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很凉,像二十年前苏挽月递来的那盏桂花酿。“顾大哥,漕帮的人还在找当年的刺客。我知道你不是……”</p>
<p class="ql-block">“我知道。”顾孤舟抽回手,将碎玉收进怀里,“我欠苏挽月一条命,欠漕帮一个交代。这把刀,该醒了。”</p>
<p class="ql-block">他起身走进雨里,乌鞘刀的鞘尖拖过青石板,划出一道水痕。阿昭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苏挽月说过的话:“顾大哥的刀是活的,高兴时舞剑,难过时饮酒,疼的时候……就割自己的肉。”</p>
<p class="ql-block">可此刻的刀,是冷的。</p>
<p class="ql-block">三更时分,顾孤舟立在漕帮总舵的屋檐上。雨幕里,十二盏灯笼排成“漕”字,映得墙根的青苔泛着幽绿。他摸了摸腰间的刀,又摸了摸怀里的碎玉——苏挽月的温度还在玉里,像团烧不尽的火。</p>
<p class="ql-block">“顾孤舟!”</p>
<p class="ql-block">一声断喝惊破雨夜。十二名漕帮弟子持刀冲出来,为首的是个络腮胡的汉子,刀鞘上嵌着翡翠——正是当年被他刺杀的漕帮老大的独子,周鸿。</p>
<p class="ql-block">“十年了,你倒敢回来。”周鸿的刀指向他,“我爹的仇,今日该算了。”</p>
<p class="ql-block">顾孤舟解下大氅,玄色衣摆在雨里翻卷如夜。“周公子可知,当年你爹要杀的是运粮船上的灾民?”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不过在他茶里下了蒙汗药,真正的凶手……”</p>
<p class="ql-block">“住口!”周鸿的刀劈下来,带起一阵腥风。</p>
<p class="ql-block">顾孤舟旋身避开,乌鞘刀出鞘的瞬间,雨珠在刀面上碎成星子。他记得苏挽月说过,他的刀法像江南的雨,看似绵软,却能穿石。可此刻他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想起了苏挽月替他擦刀时的模样,她说:“顾大哥的刀该用来护着该护的人,不是砍人。”</p>
<p class="ql-block">刀光交错间,顾孤舟看见周鸿眼底的红,像极了当年自己在漠北杀红了眼的模样。原来江湖从来不是是非分明,不过是困在恩怨里的困兽,咬着牙不肯松口。</p>
<p class="ql-block">最后一刀劈出时,顾孤舟听见阿昭的尖叫。他愣了愣,随即笑了——原来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舍不得这把刀再沾血,舍不得……再有人为他哭。</p>
<p class="ql-block">刀停在周鸿喉前半寸。</p>
<p class="ql-block">“滚。”他说,“告诉你爹,当年的债,我还了。”</p>
<p class="ql-block">周鸿踉跄着后退,撞翻了灯笼。火舌舔着青瓦,映出顾孤舟脸上的血——不知是周鸿的,还是自己的。他摸了摸怀里的碎玉,突然觉得累了。原来最累的不是杀人,是活着,带着满身的债,在江湖里跌跌撞撞。</p>
<p class="ql-block">雨停时,顾孤舟坐在松间栈的檐下。酒坛空了,阿昭站在他面前,手里捧着碗热粥。“我要走了。”她说,“去岭南找我爹的旧部,查当年的真相。”</p>
<p class="ql-block">“好。”顾孤舟望着远处的山影,“我送你。”</p>
<p class="ql-block">“不用。”阿昭笑了,“你该去太湖看并蒂莲,苏姐姐说那里的花,开得比二十年前的月亮还圆。”</p>
<p class="ql-block">顾孤舟的手一抖,粥洒在青石板上。他突然想起,苏挽月临终前写的信里说:“顾大哥,我去找阿昭了,替你看她长大。你要好好的,替我看遍这江湖的好风光。”</p>
<p class="ql-block">原来她从未怪过他。</p>
<p class="ql-block">晨雾漫上来时,顾孤舟跨上那匹黑马。马背上挂着半坛新酒,是阿昭塞给他的。他摸了摸怀里的碎玉,又摸了摸刀鞘——这次,刀鞘里没有刀。</p>
<p class="ql-block">江湖路远,生死无常。可他知道,总有些东西不会被风吹散。比如苏挽月的笑,比如阿昭的眼泪,比如那把始终藏在鞘里的刀,和那个永远在等他回家的人。</p>
<p class="ql-block">他夹了夹马腹,马蹄踏碎晨雾。远处传来阿昭的琵琶声,还是《桃夭》,还是二十年前的调子。</p>
<p class="ql-block">“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p>
<p class="ql-block">顾孤舟笑了。原来最珍贵的,从来不是“生死与共”,而是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让你想在这乱世里,好好活着。</p>
<p class="ql-block">(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