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魂儿

薛宏新

墨魂儿

文/薛宏新

村口布告栏前，常立着一个写字匠，唤作“李工整”。其时阳光亮堂堂，晒得他那桌凳滚烫。他提笔写字，横平竖直，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如同木匠手下划出的墨线，板板正正，倒映在众人眼里，却总觉得僵滞如同木头人一般。旁边的老汉叼着烟袋锅子瞅着，半晌才开口：“字倒是齐整得像田垄里的青菜秧子，可惜没香气，缺魂儿。”

说到魂儿，俺心头一下子浮起个人影——咱们原原阳县书协主席齐慧海先生。虽说顶着主席的名头，他却毫无那等官架子，常年伏案，满肚子墨水，笔下如同活物一般不肯受拘束。他每每铺开宣纸，磨墨润笔之际，必先屏声敛气默坐良久，仿佛恭候一位远行的故交。待他提毫舔墨，那笔锋便好似自个儿有了主意，在素纸上游走：时而如春蚕啃食桑叶，沙沙作响；时而又似松鼠在林梢纵跃，轻捷灵动；有时钝涩如老牛犁不动那硬邦邦的冻土，有时又似山溪奔流过石罅，酣畅痛快。一纸写罢，墨迹纵横间，竟依稀能瞧见白杨树影在晨光里婆娑起舞，听见村头小河汩汩的韵致。那纸上何曾是墨痕？分明是活生生的筋骨血脉在奔跑！

齐主席的字，向来不是描画出来的。逢着乡里婚丧嫁娶，乡亲们便挤满了齐慧海先生那略显古旧的斗室。无论对方是喜是忧，是老是少，他那双眼似乎总能看到人家心坎儿里最隐秘的灵犀。给新婚伉俪的字，总缠绕着并蒂莲似的温情；为长者题的寿字，则稳如磐石，苍劲犹如崖畔的青松。他常说：“字啊，像人心，一板一眼描出来的，终究是纸扎铺里糊的那般，风一吹就散了。”

这话倒叫俺想起了小学老师。老师也是个写字匠，字迹规矩方正得要命。那年他替邻村一个将要出阁的闺女抄婚书，一笔一划，人人皆道齐整利落，比印刷厂出来的还周正几分。不料那闺女接过去细细一端详，竟悄然垂泪：“这般死板的字，像关在笼子的鸟雀，哪像是能跟我过日子的活物？”——字迹虽如刻印般完美，却没能承载住生命奔流的渴望和对往后日子的念想。

写字匠之技，如同捆扎麦垛，绳索纵使勒得死紧，饱满的麦粒却早已无声散落。齐主席写字则不然，他动笔前总要静坐许久，胸中仿佛自有丘壑万千，待那气息在心头酝酿得醇厚了，才提腕疾书，一气呵成。那墨迹仿佛是从泥土深处硬生生挣扎出来的，裹挟着土地本身粗粝又浑厚的气息，带着蓬蓬勃勃的韧劲儿。他常说：“字要站得住脚，须得骨头里裹着黄河水，皮肉里藏着咱中原的黄土坷垃。”——这早已超越了手艺，是魂魄在纸上复苏，是生命本身在天地间扎根时的倔强姿态。

墨痕飞动处，字迹酣畅淋漓之余，竟仿佛能透出流水声、风声，甚至隐约庄稼拔节的窸窣之音。回过头来，李工整的字呢？精巧得如同绣娘的针脚，可惜针针都只扎在那布面上，穿不透丝缕经纬，更触不到人心深处那一点隐秘的颤动。

曾有人问齐主席：“写个字罢了，咋这般费神费力？”他搓搓那双枯瘦的手，咧嘴一笑，话像晒透的豆荚一样嘎嘣脆：“写字匠求‘像’，是手头的功夫；写字人求‘生’，是心上的功夫。”齐主席的字，是黄土地里自己拱出来的，根子深深扎进生活的泥泞里吮吸养分，自然沉甸甸、鲜活透亮；而写字匠的字，如同悬在半空里的花架子，美是美了，终究没个根基，一阵风就散了——那字迹终究无力承载生命本身的厚重。

齐主席那手字墨，如今已随他化入了黄土。可每逢年节前后，在县城老街巷尾的斑驳墙根下，偶尔还能瞥见几张微微泛黄的旧纸片，上头筋骨嶙峋的字迹，仿佛仍跳动着一种未被驯服的野性——那分明不是安分守己刻在石碑上的名姓，倒像田垄上自由生长的青苗，风吹过时，沙沙絮语，一直向着天空深处倾吐着些什么。

笔墨之事，不在腕力强弱，更在心源深浅。写字匠恪守成规，字字打磨得溜光水滑，一笔一画如同上了提线的僵硬傀儡，排演着早已写定的陈词。像齐慧海这样的书法家则不同：提笔如同祭告天地，落墨如同赋予生命——他们的字，是灵魂深处草木的种子在纸页上扎下根基，蔓延开来，是岁月沉淀的心血在无声呐喊。

死墨囚在格子里，活墨在人心头蹦跶。真正有根的字，是能从纸上站起来行走的，它携着土地的温热、人世的悲欢喜乐，以及那点不肯被规矩磨平的魂儿，一步一个脚印踏进时光深处——纵使纸页已然枯黄剥落，那字里行间跳荡不息的力量，依旧能撞响后来人心壁上那不肯沉寂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