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演义（三一）

李明鹏

承前链接

文字：李明鹏

图片：Al制作

第31章：流民血流

宣和七年十二月初一，浚州城外的官道上，挤得全是人，脚碰脚、肩挨肩的，都是流民。风裹着雪粒子往脸上撞，钻心的凉疼。李老汉牵着孙女丫丫，走在最前头，棉袄胳膊肘磨出个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风一吹，后背凉得像贴了块冰，他下意识把丫丫往自己这边拽了拽，手糙得很，掌纹里还嵌着种麦子沾的泥，蹭得丫丫脖子有点痒。

“爷爷，我饿。”丫丫拉着李老汉的衣角，声音小得快被风吹散，鼻子下挂着两道清鼻涕，用袖子一擦，脸上就多了两道黑印子——那袖子打真定逃出来就没洗过，蹭啥都是黑的，像沾了灶膛灰。李老汉摸怀里，摸了半天摸出半块干硬的麦饼，是昨天从个西军士兵那儿要的。那士兵脸膛黢黑，下巴上的胡茬扎得像茅草，说自己要去守黄河，还拍着胸脯说“大爷，到了汴京就好了，李纲大人会管我们的”。

他把饼掰成两半，递过去：“乖，先含着，别嚼，唾液泡软了再咽，能顶俩个时辰。”这是他年轻时闯关东学的法子，那会儿跟着商队走山海关，饿极了就这么含着干粮，走几十里地都不觉得慌，嘴里有东西，心里就踏实。

丫丫捧着饼，小口小口啃，牙床磨得酸，可她没说。她看见爷爷昨天就喝了一碗野菜汤，汤里连点油星子都没有，还是从冻硬的地里挖的苦菜，涩得舌头都发麻。李老汉望着前头灰蒙蒙的路，心里头揣着点念想——他是真定府李家村的，上个月金兵破城，儿子死在城墙上了，儿媳抱着孙子跑丢了，就剩他和丫丫。他听人说汴京城墙厚，比真定府的城墙还厚三尺，还有个叫李纲的大人守着，金兵肯定打不进去，到那儿，他和丫丫总能活下去，总能吃上顿热乎饭。

没走多远，后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像打鼓似的敲在心上，震得人腿肚子发颤。流民们瞬间慌了，有的往路边树林里钻，树枝子刮破了棉袄也不管，只顾着躲；有的抱着孩子躲在石头后面，孩子一哭就赶紧捂住嘴，怕招来金兵；有个老太太吓得直接瘫在雪地里，腿都软了，嘴里还念叨着“菩萨保佑”。

李老汉赶紧把丫丫抱起来，往旁边土坑躲，脚底下被冻硬的草茬子绊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他倒抽冷气——这膝盖是老毛病了，年轻时种庄稼，蹲在地里拔麦子蹲的，一到阴雨天就疼，现在被雪地里的石头一磕，疼得钻心，直冒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土坑里的雪没到小腿肚，丫丫的棉鞋一下子就湿了。那鞋是他用自己的旧棉袄改的，针脚歪歪扭扭，棉絮塞得也不均匀，左边厚右边薄，可丫丫没哭，只是把冻红的小手往爷爷脖子里塞——这是她娘教的，冷了就往大人怀里钻。去年冬天，娘就是这么抱着她，在灶台边烤火，还给她烤红薯吃，红薯皮烤得焦焦的，甜得很，娘还会把红薯掰成小块，吹凉了再喂她。李老汉把棉袄下摆撩起来，裹住丫丫的腿，自己后背的破洞正对着风口，冷风“嗖嗖”往里灌，他咬着牙没吭声，只把剩下的半块麦饼塞给丫丫：“含着，别咽。”

金兵的骑兵冲过来了，一共十几个，手里的刀在雪光里闪着冷光，像冬天结冰的河水，见人就砍。李老汉把丫丫的头按在怀里，死死按住，可那妇人的惨叫声太响了，就在不远处，跟杀猪似的，丫丫的身子还是抖了一下，小手攥着他的棉袄，攥得紧紧的，指甲都快嵌进他肉里了。他想起儿媳，上个月金兵破真定府时，儿媳抱着孙子跑，也是这么喊“爹，救我”，声音跟现在这个妇人一模一样，可他当时被金兵的箭射伤了胳膊，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跑远，跑着跑着，就不见了，再也没找着，连尸首都没寻着。

“住手！”一个喊声炸开，挺响的，像打雷。李老汉从怀里探出头，看见几个西军士兵从树林里冲出来，为首的高个子汉子脸上带道疤，从眼角划到嘴角，像条小蛇，手里挥着一把刀——是昨天给麦饼的那个士兵，叫王进。王进的胳膊被金兵砍了一刀，鲜血直流，染红了半边袖子，可他还是往前冲，刀都砍卷了刃，像他老家劈柴的斧子，用久了就卷边，砍不动硬木头了。

李老汉捡起地上一块沾着草屑的石头，往金兵头上砸——这石头像老家灶台边的压菜石，沉甸甸的，他年轻时用这石头压过酸菜，压得酸菜酸溜溜的，配着窝窝头吃，好吃得很。有个金兵的刀往王进后背砍去，李老汉大喊“小心”，嗓子都喊哑了，跟破锣似的，王进赶紧侧身躲开，刀砍在石头上溅起火星，落在李老汉棉袄上，烧了个小洞，还冒烟呢，他赶紧用手拍灭。

打了一会儿，金兵见讨不到好，骂了句脏话就走了，马蹄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王进他们累得坐在地上喘粗气，胳膊上的血还在流，用布裹着，布都染红了，渗得湿漉漉的。李老汉抱着丫丫走过去，递上块布——是丫丫的头巾，上面绣着朵小桃花，是她娘生前绣的，针脚比他缝的鞋好多了，整整齐齐的。“将军，谢谢你。”王进接过布擦血，笑了笑，脸上的疤跟着动，有点吓人，可眼神挺温和：“保护老百姓是本分，应该的。”

“你们要去哪？”王进问，声音有点哑，估计是喊的。“去汴京，听说那儿安全。”李老汉刚说完，王进的脸就沉了，跟阴天似的，乌云密布：“汴京也不安全了，金兵离那儿就一百多里地，昨天梁方平将军弃守黄河，金兵都过浚州了，跑得比兔子还快，根本没抵抗。”李老汉心里一慌，腿都有点软，差点站不住：“那咋办？我们还能去哪？总不能在这儿等死吧？”王进想了想，挠了挠头，头发里还沾着雪沫子：“跟我们去朱仙镇吧，那儿有我们的兄弟，还有点粮食，能护着你们，比在这儿强，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李老汉点点头，跟着王进他们往朱仙镇走。路上全是流民的尸体，有的被冻死，蜷缩在路边，像个稻草人，身上盖着层雪，只露出个脑袋；有的被饿死，手里还攥着半块麦饼，饼都硬得像石头，咬都咬不动；有的被金兵杀死，尸体横七竖八躺着，血腥味混着雪味，难闻极了，丫丫吓得紧紧抱着李老汉的脖子，把脸埋在他怀里，不敢看，连气都不敢大喘，怕一喘气就吸进那股恶心的味儿。

走到一个村子，王进让大家歇脚，说走不动了，得喘口气，再走就该累倒了。村子里空荡荡的，房子大多被烧了，只剩断壁残垣，墙头上还冒着点黑烟，空气里有股烧焦的味儿。李老汉找到一口井，井台都冻住了，结了厚厚的冰，他用石头砸了半天，才砸开个小口，打了点水给丫丫洗脸。水凉得刺骨，丫丫激灵了一下，打了个哆嗦，看着地上的灰烬，小声问：“爷爷，这里的人呢？他们去哪了？”李老汉摸了摸她的头，手上的老茧蹭得丫丫头发乱乱的：“他们去别的地方了，等太平了就回来。”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些人多半没了，被金兵杀了，跟他儿媳孙子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王进的兄弟在村里找了点粮食，都是发霉的稻谷和干硬的红薯，红薯上还有点土，洗都没洗。有个叫小周的士兵，年纪不大，也就二十来岁，脸上还有点孩子气，把红薯放在火上烤，烤得香喷喷的，香味飘得老远，勾得人肚子咕咕叫。李老汉接过一块烤红薯，烫得他手直抖，赶紧递给丫丫：“快吃，热乎的，慢点吃，别烫着嘴。”丫丫咬了一口，甜丝丝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笑——这是她逃出来这些天，吃得最香的一顿，比麦饼好吃多了，也比野菜汤好喝。

傍晚接着走，天阴沉沉的，像要再下雪，风也更冷了，刮在脸上像刀子割。王进走在最前头，手里握着刀，时不时回头看看队伍，警惕地看着四周，跟打猎的似的，怕再遇上金兵。李老汉走在队伍中间，抱着丫丫，胳膊都酸了，可他不敢放下，怕丫丫走不动，也怕把她弄丢了。心里踏实了点——有这些士兵在，总能安全点，比自己瞎跑强，至少有人能挡着金兵。

到朱仙镇时天已经黑了，镇子里挤满了流民，好几千人，都是从真定、太原、涿州逃来的，跟他们一样，都是没家的人，脸上都带着慌慌的神色。王进他们打开粮仓分粮，粮仓里的粮食不多，每人就一小碗小米和一个麦饼，小米还是陈的，有点霉味，可大家都挺满足，至少有吃的了，不用饿肚子，不用啃树皮。李老汉领了粮食，找了个破房子，房子的窗户都没了，用草堵着，风还是能吹进来，把丫丫放在地上，地上铺了点干草，还算软和，不至于硌得慌。丫丫累坏了，头一歪就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估计是梦见吃红薯了，嘴角还流着口水。李老汉坐在旁边看着她，心里酸酸的——这么小的孩子，本该在爹娘怀里撒娇，吃糖人，穿新鞋，却跟着他遭罪，跑了这么远的路，受了这么多苦，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王进走过来，递给他一碗热粥，粥里还有点小米粒，热乎的，冒着热气。“大爷，暖暖身子。”李老汉接过来，手都有点抖，喝了一口，热粥滑进肚子里，浑身都暖了，连膝盖都不那么疼了。“将军，谢谢你。”“谢啥，都是大宋的人，应该互相帮衬，别这么客气。”王进笑了笑，坐在他旁边，也喝起粥来，喝得呼噜呼噜响，估计是饿坏了。

“将军，金兵会打过来吗？”李老汉问，声音有点小，怕被别人听见，引来恐慌。王进点点头，没笑了，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肯定会来，可我们不怕，会跟他们拼命，护着你们这些老百姓，绝不让金兵再欺负人。”他顿了顿，又说：“大爷，明天你帮着照顾伤员吧，你年纪大了，别上战场，太危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丫丫可咋办。”李老汉点点头：“好，我一定好好照顾，给他们换药，喂水，端饭，都成，我能干动。”

夜深了，流民们都睡着了，有的躺在地上，有的靠在墙上，有的抱着孩子，脸上难得有了点平静，不像白天那么慌了，估计是觉得有西军在，能安全点。李老汉抱着丫丫也睡着了，梦里儿子回来了，儿媳和孙子也回来了，一家人在真定的家里吃饭，桌子上摆着红薯、麦饼，还有一碗热粥，儿子还给丫丫买了糖人，是孙悟空的样子，丫丫笑得特别甜，跟吃了蜜似的，围着桌子跑。

可梦终究是梦，醒来还是那样，冷冰冰的现实。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慌慌张张地来报，说金兵的先头部队到镇外了，好几千人，黑压压的一片，像蝗虫似的。王进赶紧组织大家备战，士兵们拿起刀枪，流民们也不含糊，有的举着锄头，有的扛着扁担，有的手里攥着石头，都站在镇口等着，没人往后退，都知道退了就是死。李老汉把丫丫交给一个妇人照顾，那妇人也是从真定逃来的，跟他还算熟，姓王，人挺和善，自己拿起一把锄头，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他虽然老了，可力气还有点，能帮着士兵们打金兵，能多杀一个是一个。他想起儿子死前写的信，信上写着“爹，我一定守住真定，不让金兵过来，让你和丫丫过好日子”，可真定丢了，儿子也没了，他得替儿子报仇，得护着丫丫，不能让丫丫再受委屈，不能让儿子白白牺牲。

金兵攻过来了，骑着马，挥着刀，像潮水一样，一眼望不到头，喊杀声震天动地。王进带着士兵们冲上去，喊杀声震天，流民们也跟着冲，扔石头的扔石头，用锄头砸的砸，扁担抡得呼呼响，跟金兵拼命。李老汉挥舞着锄头，砸倒了一个金兵，那金兵穿着黑衣服，倒在地上不动了，他心里怕得厉害，手都在抖，可他不敢退——身后是丫丫，是所有流民，是大宋的老百姓，他退了，大家就完了，他不能退。

战斗打得特别惨烈，雪地里全是血，染红了一片又一片，红得刺眼。金兵太多了，跟蝗虫似的，杀不完，很快就冲进来了。李老汉看见王进被金兵包围了，好几把刀对着他，情况危急，赶紧冲过去帮忙，用锄头砸向一个金兵的后背，那金兵疼得惨叫一声，转过身一刀砍过来，李老汉没躲开，胸口被砍中了，鲜血喷出来，落在雪上，像朵红花开，热乎的血溅在他脸上，有点黏，还有点腥。

他倒在地上，视线开始模糊，看啥都不清楚，像蒙了一层雾。恍惚间看见丫丫挣脱妇人的手跑过来，小鞋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响，特别清楚，一只鞋掉在路上，光着的脚底板刚沾雪就红了，冻得通红——那鞋是他用旧棉袄改的，针脚歪歪扭扭的，昨晚还跟丫丫说“到了汴京，爷爷给你做双新鞋，绣上小桃花，跟你娘绣的一样好看，让你穿得暖暖的”。

“爷爷！”丫丫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没嚎啕大哭——从真定逃出来那天起，她就学会了不哭出声，哭出声会招来金兵，爷爷跟她说过好几次，让她坚强点。李老汉想抬手把她的鞋捡起来，可胳膊像冻住了似的，沉得很，怎么也抬不起来，只能往鞋的方向努努嘴，希望丫丫能看见，能把鞋穿上，别冻着脚。

他突然想起儿子小时候，也是这么光着脚在院子里跑，跑得飞快，像只小猴子，儿媳拿着鞋在后面追，喊着“慢点跑，别摔着，地上凉，小心扎着脚”。那时候院子里的枣树刚结果，还是青的，没熟，儿子摘了个青枣，塞到他嘴里，酸得他龇牙咧嘴，儿子却笑得直打滚，说“爹，这枣明年就甜了，到时候我摘好多给你吃，给丫丫吃”。可现在，枣树被金兵烧了，只剩下个树桩子，儿子也没了，就剩他和丫丫，现在连他也要走了，要去找儿子了。

“乖……”李老汉的嘴动了动，血沫子从嘴角流出来，染红了下巴上的白胡子，“把鞋穿上……去找李纲大人……说爷爷……守住了朱仙镇的馒头……”昨天分粮时，他跟丫丫拍着胸脯说“爷爷一定让你吃上热馒头，热腾腾的，比烤红薯还好吃”，这是他能给孙女的，最后一个承诺，可惜没兑现，心里实在愧疚。

丫丫趴在他身上，把含在嘴里的麦饼拿出来，饼已经被唾液泡软了，边缘发黏，她往爷爷嘴里塞：“爷爷吃，我不饿，真的不饿，你吃点，吃了就有力气起来给我做新鞋了。”李老汉摇摇头，没力气张嘴，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像粘了胶水——他好像看见儿子了，儿子手里拿着个热馒头，暄腾腾的，蒸汽裹着麦香，说“爹，吃馒头，刚从灶上揭下来的”；儿媳抱着孙子，怀里揣着刚纳好的鞋，笑着说“爹，天冷了，给您和丫丫做的棉鞋，试试合脚不”；院子里的枣树又结满了红枣，红彤彤的挂在枝上，丫丫举着小篮子，踮着脚够枣，奶声奶气地喊“爷爷帮我摘，要最大的那个”。

就在这时，一个金兵举着刀冲过来，刀背沾着雪，刀刃上的血冻成了黑痂。“别碰我爷爷！”丫丫突然扑到李老汉身上，小小的身子绷得像块硬纸板，胳膊紧紧搂着爷爷的脖子——这姿势，跟上次在真定府躲金兵时一模一样，那回是娘搂着她，这次她要护着爷爷。李老汉心里一惊，拼尽最后力气想把她推开，可手刚抬到一半就垂了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兵的刀落下来。

“当！”一声脆响，火星溅在丫丫冻红的脸上，有点烫。王进猛地冲过来，用自己的刀架住了金兵的刃，他后背的伤口挣裂了，血顺着衣服往下滴，滴在雪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带着孩子走！”王进吼着，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旁边的小周赶紧冲过来，一把抱起丫丫往镇里的破庙跑，丫丫还回头看，小手伸着，喊“爷爷”，声音细得像根线，风一吹就断。

李老汉望着丫丫哭花的脸，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丫丫没事。眼皮彻底沉了，他想起真定府的老宅子，院角的磨盘，磨盘旁边的鸡窝，每天早上都能捡两个鸡蛋，丫丫总等着煮鸡蛋吃，剥蛋壳时会把碎渣塞他嘴里；想起儿子大婚那天，他喝多了，拉着儿子的手说“要好好过日子，守着家”，现在想想，家没守住，儿子也没了，可他守住了丫丫，也算没白活。

王进解决掉那个金兵，回头时看见李老汉已经没了气息，眼睛还睁着，望着汴京的方向，下巴上的白胡子沾着血，像挂了串红珠子。他心里一酸，蹲下来轻轻合上李老汉的眼睛，从怀里摸出那块绣着小桃花的头巾——昨天李老汉递给他擦血的，现在还带着点汗味，他把巾子盖在李老汉脸上，软乎乎的，像盖了层云。

“兄弟们，跟金兵拼了！为李大爷报仇！”王进站起身，举起卷了刃的刀大喊，声音震得旁边的雪簌簌往下掉。剩下的士兵和流民们红了眼，跟疯了似的往前冲——有个老头举着断了柄的斧头，往金兵马腿上砍；有个妇人抱着石头，砸中了金兵的头，石头沾着血滚在雪地里；连个七八岁的孩子，都攥着根烧黑的木棍，往金兵腿上捅。

小周抱着丫丫躲在破庙里，庙墙漏风，雪飘进来落在丫丫头发上，像撒了把碎盐。丫丫扒着门缝往外看，看见王进的刀砍倒一个金兵，又被另一个金兵的刀划了胳膊，血一下子涌出来，他却像没感觉似的，接着砍。“王进叔叔会不会死啊？”丫丫问，声音里带着哭腔，眼泪掉在衣襟上，冻成了小冰粒。小周把她搂紧了，自己的手也在抖——他胳膊上的伤还在流血，纱布都湿透了，可他不敢说怕，只能硬着头皮哄：“不会的，王大哥命硬，上次被西夏人的箭射穿了胳膊都没死，这点伤不算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不是金兵那种杂乱的铁蹄响，是整齐的、带着劲儿的，像闷雷滚过来。小周猛地站起来，扒着庙墙往外看，眼睛一下子亮了：“援兵！是咱们的援兵！”

西边的雪地里，一队骑兵打着“种”字大旗冲过来，马跑起来的动静把雪都震得跳起来。为首的将军穿银甲，甲片上沾着雪，手里握一杆长枪，枪尖在雪光里闪着冷亮，正是种朴将军——上个月在黄河渡口，小周见过他，他喝起酒来能连干三碗，还拍着小周的肩膀说“当兵的，就得护着老百姓”。

“西军援兵到！金兵休走！”种朴的喊声像炸雷，传得老远。金兵们明显慌了，他们最怵西军这些守边疆的兵，这些人打起仗来不要命，跟铁块似的。王进趁机带着人往后退，退到破庙边，靠在墙上大口喘气，刀插在雪地里撑着身子，呼出来的白气一团接一团，像小云朵。

种朴的援兵很快冲过来，长枪扎进金兵胸膛，像扎破布袋子似的，血“噗”地喷出来，落在雪上“滋”地冒白烟。有个金兵想跑，被种朴一长枪挑起来，扔在雪地里，半天没动弹，雪很快就把他盖了半截。流民们见援兵到了，也跟着喊：“杀金兵！为亲人报仇！”喊声震天，把风都盖过了。

金兵招架不住，开始往后撤，跑的时候还不忘抢东西，有个金兵拽着一个流民的棉袄不放，被种朴的士兵一箭射穿了手背，疼得嗷嗷叫，棉袄也扔了，捂着手骑马跑了，跑的时候还掉了只靴子。种朴没让追，他知道金兵还有大部队，得先稳住朱仙镇的防线，不能中了埋伏。

“王大哥，你咋样？”种朴跳下马，看见王进满身是伤，皱起眉，赶紧喊医官，“快给王大哥处理伤口，再流血就没命了！”王进摇摇头，指着破庙：“里面有个孩子，是李老汉的孙女，老汉为了救我……没了。”话没说完，嗓子就堵得慌，眼睛有点红。种朴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条汉子，我让人好好埋他，立块木牌，写上‘大宋百姓李老汉之墓’，不能让他白死。”

丫丫从破庙里跑出来，怀里还抱着那半块麦饼，饼上沾了草屑和雪粒。她跑到王进身边，仰着头看他，眼睛红得像熟透的樱桃：“王进叔叔，爷爷是不是去天上了？他还能看见我穿新鞋不？”王进蹲下来，把她抱起来，用袖子擦她脸上的泪和雪，袖子上的血蹭到她脸颊，暖暖的：“能看见，爷爷在天上看着呢，等咱们到了汴京，给你做了新鞋，他肯定高兴。”

丫丫把麦饼递到王进嘴边：“叔叔，你吃，这是爷爷留给我的，他说过好东西要跟好人分着吃。”王进咬了一小口，饼还是硬的，硌得牙床疼，可他觉得比啥都香——这饼里裹着李老汉的念想，裹着老百姓的盼头，也裹着丫丫的小心意。

当天下午，种朴让人把死去的流民和士兵埋在镇子外的坡上，坟堆整整齐齐的，每个坟前都插了根树枝，树枝上系着从破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红的、白的、蓝的，风一吹，布条晃悠悠的，像在跟活人打招呼。丫丫站在李老汉的坟前，把麦饼掰成小块撒在雪上，又把爷爷掉在战场上的那只破鞋捡过来，放在坟头，还用雪把鞋盖了点，怕冻着：“爷爷，鞋给你带来了，别冻着脚，等我到了汴京，就给你带热馒头回来，暄腾腾的，像你说的那样。”

队伍往汴京走的时候，雪小了点，风也没那么烈了，太阳偶尔从云缝里露出来，照在雪上，亮得晃眼。丫丫坐在一辆破木车上，车是用树干和茅草搭的，轮子是磨圆的树桩子，走起来“吱呀吱呀”响，像老鸹叫。小周推着车，时不时停下来搓搓冻僵的手，手上的冻疮裂开了，渗着血，他却不在意，只想着别把车推歪了。

王进走在车旁边，后背的伤裹得严严实实的，每走一步都皱一下眉，可他还是时不时回头看看丫丫，问她冷不冷、饿不饿。丫丫望着汴京的方向，天还是灰蒙蒙的，可她心里念着爷爷的话，念着“热粥”“新鞋”“小桃花”，念着念着，就觉得脚不那么冷了——她脚上还穿着另一只破鞋，怀里揣着爷爷的头巾，上面的小桃花好像还带着爷爷的温度，软软的。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雪的凉，却没那么刺骨了。丫丫摸了摸脖子上的头巾，小桃花被雪打湿过，有点皱，可还是艳艳的红，像娘绣的时候那样好看。她相信，爷爷说的太平日子总会来的——到时候，她要在院子里种一棵枣树，像老家的那棵一样，等枣子红了，就摘下来分给王进叔叔、小周哥哥，分给所有帮过他们的人，也分给天上的爷爷，让爷爷尝尝甜枣。

队伍继续往前走，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吱呀”声混在一起，像一串慢慢往前拉的绳，拉着满身伤痕的人，拉着没说出口的念想，一步步往汴京走，往那个藏着希望的地方走。雪落在每个人的头上、肩上，像给他们盖了层薄被子，也像给这条难走的路，铺了层白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