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之间·投机倒把·1977

伏枥老骥

退休老人闲暇时光，总是有意无意间翻开尘封已久的记忆相册，一段充满艰辛与希望、挫折与成长的经历便如潮水涌上心头——1977年秋天开始的与温州鳌江结下的难解之缘——关于海产干货生意的经历。

初涉商途：机遇悄然降临

秋收刚刚落下帷幕，大地褪去了金黄的色彩，田野里弥漫着收获后的宁静与满足。就在这个时节，大队供销社的营业员黄山找到了我，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热情地向我介绍去温州平阳县鳌江做海产干货生意的机会。

那一刻，我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没有丝毫犹豫，我当即点头同意，心中怀揣着对未知世界的憧憬和对未来生活的期待，毅然走上了这条充满挑战的道路。

初次探路：谨慎前行的脚步

从古田县平湖公社出发，乘坐那辆颠簸的客车前往浙江省温州市平阳县鳌江公社。

车轮碾过碎石路，罗洋村在颠簸中渐渐远去了。

路途遥远且曲折。沿途要经过古田县的凤埔公社、大桥公社、鹤塘公社、杉洋公社，再到宁德县洋中公社，最终抵达宁德县城。

途经凤埔公社时，看见社员们正在晾晒地瓜干，金黄的切片铺满了整个晒谷场；过大桥公社时，江水正泛着晨光。每个站点都有挑着担子的农人上上下下，车厢里混杂着烟草、汗水和干菜的气味。在鹤塘公社上来个老婆婆，挎着一篮新摘的柿子，黄大哥买了两个，递给我一个，柿子软甜如蜜。

一路之上，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青山绿水在眼前匆匆掠过，但我的心思早已飞到了遥远的鳌江。

到达宁德县城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汽车站的木牌坊上。我们住进东风旅社二楼，房间的窗玻璃裂了道缝，夜风钻进来，带着咸腥的气息——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闻到海的味道。黄大哥指着东南方向："闻到了吗？那就是大海的味道。明天，我们就能见到真正的海了。"我们在宁德县住了一晚，简陋的旅店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里全是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幻想。

第二天的路程愈发曲折。客车时而沿着海岸线蜿蜒前行，看见渔船白帆点点，看见滩涂上渔民弯腰劳作。时而爬上曲折盘旋陡峭的山路，穿过云雾缭绕的福安县、柘荣县、福鼎县。在福鼎境内，突然下起急雨，咸腥味混着泥土味涌进车厢。

最后进入温州地区的灵溪公社（后改为苍南县）。随着距离鳌江越来越近，我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终于，当那片蔚蓝的大海再次出现在眼前时，我知道，目的地到了。黄大哥指着窗外雨幕中朦胧的轮廓：“那就是鳌江公社了。”

鳌江，这个依傍着大海的小城镇，到处都飘逸着海洋腥味。石板路两侧挤满了简陋低矮的摊档。海产干货种类繁多，让我“大惊失色”：

泛着晶莹的虾仁，如散落的珍珠；

圆润肥硕的干贝，像散落的玛瑙；

虾皮细小而饱满，散发着诱人的鲜香；

海蛏干润泽鲜艳，似乎充满生命的活力；

鱿鱼干、墨鱼干坚韧有嚼劲；

螺肉干、银鱼干各具风味；

珍贵的鱼翅、干海参、鲍鱼干等高档食材，无一不展示着大海的慷慨馈赠。

站在熙熙攘攘的市场里，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宝藏世界，每一处角落都可能隐藏着无限的商机。

因为第一次来到鳌江，黄大哥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向导，带着我穿梭于各个摊位之间。他神情严肃地嘱咐我要细心观察市场的一举一动，一再强调必须投入全部的精力和心思去了解市场行情。在他的引领下，我开始认真了解每一种海产干货的特点、价格波动规律以及顾客的需求偏好。

第二天，我们正式开始采购干海货。我发现虾皮很诱人，走近摊位时黄大哥轻声告诉我：“看虾皮，要选淡粉色的，发白的怕是泡过水。”一个商户的墨鱼干非常亮眼，我从没看到这么鲜靓的，黄大哥说：“墨鱼干要捏捏厚度，太薄的没味道没嚼头。不能只看外观。”

经过一番精挑细选，我们选定了主要的货物品种——墨鱼干、鱿鱼、干蛏干等，大约百来斤重。

这些货物被仔细地分装进四个结实的“蛇皮袋”里，我和黄大哥一人负责两袋。

意犹未尽啊！我在偌大的市场流连忘返，最后在一家“王记海产”的铺子前驻足良久。王老板是个精瘦的温州人，眼睛亮得惊人，说话时总喜欢搓着手：“小兄弟第一次来？我们温州人做生意最讲诚信。”他掰开一块墨鱼干让我们看横截面，“瞧这肉质，蒸熟了能弹牙呢。再闻闻这海鲜味是不是很纯正？”我觉得“王记海产”的墨鱼质量确实很过硬。

有点没底气地对黄大哥说：“我还想再进点墨鱼。可以吗？”

他回应说那就再进十斤吧。

那晚我们住在临江的小旅馆，潮声整夜拍打着堤岸。黄大哥在昏暗的灯光下数着一元、二元、五元、十元的余款，纸币铺了半张床。“这次先试水，”他说着将钱分成几叠，“能挣回路费就行。记住，做生意就像赶海，要懂得看潮水。”

回程的客车上，四个蛇皮袋堆在座位旁散发着海洋的气息。我一路都不敢合眼，生怕货物被人顺手牵羊。

在宁德转车时，海货腥味尤其是虾皮的鲜香引起了到车站来巡查的市场工作人员的注意，一脸严肃地大声呵斥：“你这是破坏社会主义市场，抢购是要被严肃处理的！”黄大哥赶忙递上香烟解释：“我是公社供销社的采购员，这些都是给公社食堂采购的货物。”工作人员又说：“有证明吗？”黄大哥马上从内衣口袋里取出叠得很方正的盖了平湖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公章的证明。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黄大哥说：“这次出来主要是为了探路，积累经验，只要能挣到来回的费用就算成功。”带着这份朴实的期望，我们将满载而归的货物带回了家。

到家后，我把进的货物交给父亲验收。父亲验货时格外仔细。看着那些品质优良的海产干货，我心中满是喜悦，也有几分得意。父亲捧起虾皮对着光看了又看，又掰了块墨鱼干放在鼻下嗅嗅，父亲又仔细询问了价格，最后满意地点点头：“这批货成色好，准能卖上好价钱。”我也觉得这批货质量很好，应该能赚点钱。

新进的海货一摆上货架就引来忙于办结婚酒席的顾客们。看到顾客们满意的笑容和他们手中递过来的钞票，我第一次尝到了做生意带来的甜头。

半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令人惊喜的是，所有的货物很快就销售一空。

晚上父亲边记账边感叹：“还是海货紧俏，总是有结婚要办酒席的客人问有没有蛏干和干贝。”

这种成就感让我下定决心，要再去鳌江进货。当我向黄大哥提出这个想法时，他却摇了摇头说：“我已经带你去过一趟了，现在你已经懂得了基本的流程，接下来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虽然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但我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勇敢地去尝试。

孤身闯荡：勇气与信任的力量

第二次去鳌江，我是独自一人踏上旅途的。没有了黄大哥在身边保驾护航，一切都要靠自己去应对。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前次供货商对我这个年轻的外地人格外热情。其中一位货主看着我忙碌的身影，感慨地说：“你这么年轻就敢从福建来我们温州进货，胆子真大啊！以后我们合作都要讲诚信。”他的话语如同一股暖流涌入我的心田，让我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真挚的信任。在他的铺子里，我放心地进了百来斤各类干货，他还热心地用蛇皮袋帮我打了三大包，确保货物包装得严严实实。

临行前，他甚至亲自送我上车，那份关怀让我深受感动。坐在返回宁德县的车上，望着窗外逐渐远去的风景，我的心中既有对此次顺利采购的喜悦，也有对未来销售情况的担忧，人在顺利时总会想以后会不会出现意外。

班车到达宁德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已经没有班车回古田县了。无奈之下，我只能在附近的小旅馆住下。晚饭只是简单地吃了点稀饭配咸菜，但此时的我却无心顾及食物的味道，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尽快把货物安全地带回家。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我早早地赶到车站，乘坐班车回古田县，然后再转车回到平湖公社。父亲看到我进的货后，满意地点点头说：“这些还是很好的，在平湖公社街上肯定能卖出好价钱。”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几天，这些货物就又卖完了。这次独自进货的经历不仅让我更加熟悉了整个业务流程，也锻炼了我的胆量和沟通能力，增强了信心，更重要的是，它让我体会到了诚信经营的重要性。

陡起波澜：困境中的挣扎与突围

有了前两次的成功经验，我开始变得自信过头了。第三次进货时，贪婪的心理作祟，我一下子进了很多货，足足装了六袋。在鳌江上车和在宁德转车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一个人带着这么多沉重的货物实在是太艰难：车站绝不允许一个乘客随身携带这么多的行李；即使允许一个人也带不动啊！无奈之下，我只好拍电报让正在宁德师范专科学校读书的表弟拉一部板车到车站接我。

麻烦棘手的事情即刻发生。

在鳌江上车时，六袋货物像小山似的堆在鳌江车站入口，我提着一袋又一袋的货物准备上车时，检票员先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介绍信呢？”当他翻出六袋全是满满的海货时，声音陡然严厉：“你这是投机倒把！全部没收！”那一刻，我吓得脸色苍白，双腿发软。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冷汗湿透了衬衣。

千般求情无效之下，正好遇见第二次进货时的供货主人。好在他俩本来是认识的，他用温州话与检票员交谈许久，最后塞过去两包飞马烟，检票员训斥了我几句后最终放我通行，这才化险为夷。

为了能尽快赶回福建，我只能改乘鳌江去福安的班车，到福安后再转车去宁德。这样一来，我到达宁德的时间比预计晚了一个多小时。

而我表弟拉着板车在宁德车站等了一小时后，疑团满腹‌地离开了。

这次的经历让我深刻反思自己的行为，明白了做生意不能盲目，更不能贪心，要量力而行。同时，也让我意识到在那个特殊年代，作为个体经营者要遵守基本的法规制度。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丝毫退缩的念头，因为我知道，只有经历过风雨，才能更加坚强地成长。

寒冬遇阻：雪中的坚守与希望

冬天悄然来临，天气渐渐变得寒冷刺骨。年底平湖公社结婚的人越来越多，办酒席的自然也跟着多了起来。而办酒席必不可少的就是海货，市场需求旺盛。父亲看我暂时没别的事，便要我再去鳌江看看，如果有便宜的质量上乘的货物就再进一些回来。于是，腊月初五我又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鳌江的行程，尽管出发时平湖公社已是寒冬时节，但由于这次去的时候没有带山货，行程相对轻松了许多。

腊月初六下午顺利抵达鳌江后，我迅速行动起来，到晚上九点基本购买了各种干海货。处理完最主要的大事情后，我决定初七上午再花三、四小时处理包装、运到车站托运、结账等事处理完了下午返回福建，先到宁德县。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的是，初七早晨一觉醒来外面竟然下起了雪。早上雪还不大，我没有太在意，继续忙着手头的事务。可到了中午，托运手续刚刚办完，

天空中突然飘起了大雪，看来是走不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我没有慌乱失措。

突降大雪！而且是百年不遇的大雪！交通部门当即封住长途客运。太意外了！这意味着我无法按照原计划回去了。

初七了！入夜，躺在小旅馆冰冷的房间，孤独无援，当前正是一年中干海货生意最火的时候，误了时间就是误了时机。

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异乡的寒夜愈发清冷孤寂！多想立刻带上六袋海货穿越这风雪，奔赴家乡市场。

夜深了，人静了，而雪花快将海滨小城覆盖成了一片银白的世界。

黎明时分，北风呼啸着摇撼窗棂。清晨推窗，整个世界都白了。

看来今年第四次出行最为艰难。

初八上午，到街上四处打听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找到车子回去。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突然发现一部挂着闽7（福建宁德地区）车牌号码的小型货车停在路边。我像看到了救星一样立刻跑过去询问司机什么时候回福建，能不能捎带我。

司机只是冷冷地告诉我下午一点左右出发。为了让司机答应带我一程，我说尽了好话，还把上午刚买的羽毛球拍送给他，最终司机顾及同是古田老乡也为我的困境考虑而同意带我回福建，但驾驶室已经有三人，我只能到后车厢，人货混装了。

上了货车后车厢，就感觉阴冷。车一开动，冷风便飕飕地灌进来，顷刻间寒冷异常，仿佛要将人身上的最后一丝热量都抽走。一路上寒风就是这样无情地裹着你。车过了灵溪公社后开始爬坡（贯岭）了，山间凛冽的寒风就是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同时割着我的皮肤。

酷冻让我四肢很快就变得又沉又硬，几乎失去了知觉。车上没有任何可以暖身的衣服，我只能尽量把身子缩成最小的一团，不停地颤抖着。无奈之下，我把装了海货的袋子压在腿上以求些许温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钟都是锥心的煎熬。心里一直算着还要几小时几分钟才能到福安（海拔300米）才能到宁德（海拔100米）才能到古田才能到家！我缩着脖子，紧紧拽着衣服一角，咬着牙地忍受着寒冷带来的剧烈痛苦。

货车到灵溪公社时，寒风猛烈地从缝隙里钻进来，一会儿就形成白霜。我又把装海货的袋子全部都压在腿上，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当车行驶到闽浙交界处的贯岭山岭时，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大约两个小时后进入了海拔较低的福安县境内，温度稍微高了一些，我才觉得稍微好受一点。

到达宁德县城后，吃了顿饭补充了些热量，身上渐渐暖和了些。驾驶室有一人下车了，司机让我坐到驾驶室。三个小时多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

初九凌晨二点多终于回到了古田县城，司机说他先去睡觉，嘱咐我明天早上八点钟来拉走行李。

此时古田，满城寂静。

我守着货物在车场门口等待天明，星空格外明亮。有个守夜人端来炭盆让我取暖，炭火映着我憔悴的脸，竟然折射出晶莹的光。

那一刻忽然明白，这条路我还会继续走下去——既是为了挣钱，又是为自己接受苦难的磨练而坚强啊！既是能看到世间有多少人在寒夜里给予他人温暖，又是能看看风雪过后格外明亮的星空。

此时的我已经疲惫不堪，但心中充满庆幸和对未来的希望。

岁月远去，创业艰辛烙印心间

回首这段在宁德市古田县平湖公社与温州市平阳县鳌江公社之间做海产干货生意的经历，那些曾经的艰辛与挫折、喜悦与收获都已成为我生命中宝贵的财富。每一次面对困难时的坚持、每一次突破自我后的蜕变都见证了我的成长历程。如今，虽然岁月已经远去，但那段充满梦想的时光依然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中，激励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后记：1981年暑假，我特地去了一趟鳌江镇，故地重游感慨世间美好。几年光景鳌江镇的海货市场规模宏大，是温州市很有竞争力的大市场。几年前的生意伙伴有的老了不能干了，有的传给下一代人经营。见到一个供货商，问我这几年做什么生意，我得意地告诉他们“我上大学了！”

如今的鳌江滨海路。

如今的鳌江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