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西域【最终章】-藏女西原

尼玛阿库

藏女西原。（资料）

藏女西原

       我心中的“西域”版图，包括了西藏这片神秘而壮丽的高原。但我在之前的“看不见的西藏”系列，已经写了61篇章，力有不逮，便不再续貂。今天，我们让一个英姿飒爽的美丽藏女，带我们走进藏地，是为引导，亦为“恍惚西域”系列束笔。
       她在我的心中，是骏马上掠过风雪的矫健，是长发飘飘目若星辰的美丽，她的名字叫“西原”。
       一个世纪前，还有另一个男人为她而心碎。

       他写下一本薄薄的《艽野尘梦》，一本情真意切的私家笔记，让无数人跟他一起伤怀。

       他叫陈渠珍。宣统元年（1909年），这个27岁的湘西子弟，奉命作为管带（营长）随川军踏上进藏之路。彼时，英国军队的铁蹄已踏进西藏，藏军抵抗失利，清廷为保住西南屏障，急调精兵入藏增援。
       在平叛抗敌的血火中，年轻的陈渠珍屡建战功。藏地的风霜刻在他的面庞上，也悄然在他心中埋下了一粒种子——一个藏女骑着骏马疾驰而来。

一个藏女驰进心里。（AI制作） 纯洁。

       1910年元旦，工布江达头人加瓜彭措府邸的盛宴上，驻防工布江达的陈渠珍作为上座贵宾，目光却被一场马上竞技牢牢攫住。草地上每隔三四十步立着尺许球杆，十数位藏女束发袒臂，策马飞驰，俯身拔杆。其中一位少女格外夺目， 只见她纵马如飞，轻盈俯身，竟连拔五杆。风掠过她微红的面颊，马蹄踏碎嫩草，那矫健身姿瞬间烙印在陈渠珍心上——她就是16岁的西原。陈渠珍脱口赞叹：“大男人也不如啊！”

《艽野尘梦》插图：一位少女格外夺目。 气场。

       宴席主人加瓜彭措看在眼里，举杯笑言：“西原是我的侄女，若长官中意，便嫁给你为妻如何？”酒意正酣的陈渠珍只当是戏言，随众人哄笑而过。
       未料藏民重诺，数日后加瓜彭措当真将“靓衣明眸，别饶风致”的西原送入军营。陈渠珍既惊且忧，他求助于高僧呼图克图，得一番开解：“这是良缘，西原身手敏捷，可为军旅内助。”此时的陈渠珍并没想到，她正是他命定的贵人。
       新婚之夜鼓乐喧阗，藏女们簇拥着盛装的西原款款而来。那一刻，他们眼中唯有彼此。莽莽异乡，陈渠珍骤然有了心安归处的暖意。

《艽野尘梦》插图：他们眼中唯有彼此。 朝霞。

       新婚的西原形影不离地守护着丈夫。白日打猎，她纵马在前；夜间查哨，她跨刀相随；访问藏家，她伴坐身侧。在陈渠珍奉命平定波密叛乱时，西原执意随军。烽火硝烟中，她机敏发现背后偷袭之敌，一声呼喊，回枪毙敌，救了陈渠珍性命。被追兵逼至丈高石坎时，她纵身跃下，张开双臂：“快跳啊，我接住你！”这个在陈渠珍笔下“甚爱之”的藏族少女，温暖了异乡军旅的孤独。

《艽野尘梦》插图：心安归处的暖意。 孤独。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的惊雷震碎清廷江山。消息传至西藏，援藏川军中的哥老会闻风而动，杀统领罗长裿而哗变。身为同盟会员的陈渠珍深知处境危殆，遂策动115名湘黔籍官兵，决定取道青海返回中原。
       临行那日，西原母亲捧出一座珊瑚山赠予女儿，泣不成声：“日后见到这珊瑚，就如见到我了。”西原亦泪如雨下，却毅然翻身上马。她明知此去万里艰险，但仍选择追随夫君至天涯。
       风雪漫天，百余人的队伍和百余只牦牛驮着可支撑一个月的糌粑，走进茫茫荒原。陈渠珍盘算着兼程疾行，或可一个多月抵达柴达木，路上亦可补充粮草。

莽原。 荒野。

       命运却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狂风暴雪中，队伍失去方向，一头扎进“平沙浩渺，四望无极”的羌塘绝域。风雪如刀，粮秣日蹙，死亡阴影步步紧逼。七个月跋涉在海拔五千米的苦寒之地，断粮长达六个月。“牛马杀尽，无可为食”的绝境中，西原跃马横枪的身影带来生机。她目光锐利如鹰隼，总能于荒寂中发现野兽踪迹。枪声起处，猎物“应声而倒”，众人便如饿狼扑食般争食生肉。一日风雪漫天，众人瑟缩帐中饥肠辘辘，西原却独自持枪没入风雪。良久，她肩扛一只击毙的黄羊踉跄归来，冻僵的脸上却绽开笑容，宛如雪域女神带来希望。

雪域女神带来希望。（AI制作） 旋风。 羌塘。

       然而，冬季的羌塘野物了无踪迹，人性在饥饿中崩解。士兵杨某倒毙道旁，众人寻其遗骸，“昨晚已为狼吞噬几尽，仅余两手一足。众取回燔之，因争食，詈骂也。”更骇人的是，士兵密议杀食陈渠珍的藏族少年随从，陈渠珍面对饥众，只能婉言劝阻。但我们可以看到西原持枪站在少年身前，凛然而视，双眸燃着人性尊严之火，硬生生逼退了弥漫的兽性。之后，西原随即消失，再出现时，肩上竟扛着一匹野狼。须知与狼群博弈，九死一生。

风雨。 死寂。

       一日断粮，陈渠珍取出仅存的一小块干肉，分一半给西原。她坚拒不食，流着泪说：“我能耐饥，可以几天不吃。你不可一天不吃。而且我万里跟随你，可以没有我，不可没有你。你死了，我也逃不过一死。”陈渠珍闻言泪如雨下，感叹竟在藏族女子身上得见如此大义。当陈渠珍冻饿交加，几近昏迷时，西原默默解衣，将他冰砣般的双脚紧拥入怀。陈渠珍双脚冻伤，死亡逼近，西原锲而不舍地日夜以牛油烘热熨之，终于重新站起。
       当众人绝望崩溃时，西原高声鼓舞：“春天已经来了，天要暖和了……就差最后的坚持了！”唤醒众人最后一丝勇气。

寂寥。 色空。

       七个月地狱穿行，抵柴达木时115人仅存11人。抵西安时，西原已憔悴枯槁，她以命守护的爱人虽遍体鳞伤，也仍活着。
       在西安友人处暂居，陈渠珍修书老家求援。等待中，他们有了一段短暂的温馨时光。西原变卖母亲所赠珊瑚山与麝香，换来米粮。陋室之中，她为夫君捧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温柔。陈渠珍外出办事，若迟归，她便坐在门槛上等候，见到陈渠珍，“竟喜极而泣”。她不是横枪立马的西原，她只是柔弱依人的卓玛。

夕照。。 生机。

       然而，静好的日子转瞬即逝。一日陈渠珍回家时，见她面色潮红，竟是发烧。药饵无效，天花暴出。她本是圣地雪莲，怎堪汉地病毒。病情急转直下，弥留之际，西原气若游丝：“万里跟随夫君，只愿长久相守，却不曾想中途永别。幸好你已获救，我死也瞑目了。”说完长叹而逝。冬月的寒风穿过破窗，卷走最后一丝暖意。也许，她正是以这种神秘的方式，超越万里荒原，回到了她日思夜想的雪域高原。
       陈渠珍恸哭昏厥。幸得同乡董禹麓资助，才将西原草葬于西安城外雁塔寺。他在书中写道：“抚棺号泣，痛不欲生……泪尽声嘶也。”《艽野尘梦》至此戛然而止。

西藏尼洋河畔陈渠珍与西原塑像。 燃烧。

       西原去世后10年，陈渠珍嘱托友人将西原骨灰护送回湘西凤凰安葬。在故乡的青翠山峦间，藏女西原结束了万里孤魂的漂泊。陈渠珍守灵七天七夜。
       一度消沉的陈渠珍复出江湖，任湘西镇守使署参谋、护国联军军长，统领湘西近三十年，人称“湘西王”。他发展教育，振兴百业，使湘西出现辛亥革命后最好的局面。著名文学家沈从文曾受惠于他。解放前夕，他率旧部起义，使湘西免于战火。
       西原仙逝100年时，陈渠珍子女遵父遗愿，将陈渠珍墓从长沙迁葬凤凰，终于与西原相聚。著名艺术家黄永玉亲自设计并斥巨资修建了墓园和西原塑像。迁葬那天，当陈渠珍的骨灰放进墓穴时，墓穴里竟飞出两只彩蝶，盘旋良久后飞向远方，在场众多亲友目睹，无不感慨至情不昧。
       今日，你或将走进西藏，你可在荒野篝火旁听闻藏女西原的传说——她跃马扬鞭的身影定格在十九岁，但将永远守护着所有穿越雪域高原的孤勇者。让她与你同行吧。

湘西凤凰，黄永玉设计的陈渠珍墓与西原雕塑。 尼洋河畔陈渠珍与西原塑像。

【致读者】

亲爱的读者，“恍惚西域”系列到此结束了。十分感谢读者们的关注、阅读和鼓励！西藏部分，有兴趣的朋友可进入作者美篇主页阅读“看不见的西藏”系列，那是一片神性的高原，也是我倾注最多热情书写的地方。“恍惚西域”写了106篇，辛苦并快乐着，只因为一个心愿：和读者一起走进壮丽的祖国西部，赞美她，热爱她。

祝亲爱的读者们喜乐吉祥！再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