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努力时,神灵会出手相助

小草一棵

<p class="ql-block">去想想风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村上春树</p><p class="ql-block">读书时,有时会有一段文字萦绕脑际永不离去。好像是在十八岁时读杜鲁门·卡波特的短篇小说《关上最后一扇门》,那最后一节就紧黏在脑袋里。是这样的文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他把头紧贴在枕头上,双手捂住耳朵,这样想:去想无关紧要的事。去想想风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非常喜欢最后的“think of nothing things,think of wind”这个句子。要把那种韵味正确地翻译成日语可真困难。因为杜鲁门·卡波特的美丽文章往往都是那样,其间描绘了只有在某种韵味中才得以存在的心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这样,每当遇到艰辛与悲哀,我总是自然地想起这段文章。“去想无关紧要的事。去想想风吧。”于是阖上双眼,闭上心灵,只想风。吹拂过各种场所的风。温度各异、气味各异的风。我觉得的确有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曾在希腊一座小岛上生活过。陡然兴起,跑到连一个旧相识也没有的岛上,租下一幢小楼住在那里。那是座此前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小岛。当然,除了我们两人(就是我和妻子)没有日本人。靠着片言只语的希腊话,好歹对付日常所用,此外就只管伏案工作。季节是秋天。工作间隙常去散步。如今回忆起来仍觉得奇怪,那时候每天光想着风了。不如说,我们名副其实仿佛就生活在风中。大多是微风,不时会变大。大多是干燥的风,不时会含有湿气,极其罕见地还会带来雨。但总之风无时不在。我们与风同时醒来,与风同行同止,与风同时沉入睡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管我们到哪儿去,风都如影随形。在海港的咖啡馆前,风匆匆忙忙将遮阳伞的周缘吹得哗哗作响。在无人的游艇码头,船桅不停发出咔嗒咔嗒的干燥响声。步入林中,风拂过绿叶四处飘飞。它将飘浮在海上的白云运往遥远的岸边,它让桌前窗边的九重葛花翩翩起舞。它浓淡不匀地运走街头小贩的吆喝,送来何处人家烤羊肉的香味。我们几乎片刻不能忘记风的存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迄今为止,我去过世界上许多地方,可是再也没有像生活在那座希腊小岛时那样,深深地切身感受到风的存在。我们简直像三个人相依为命一般,默默生活在那座岛上。我们两人,再加上风。这是怎么回事?也许那儿本是那样的地方。也许那儿是个风拥有灵魂的所在。因为那真是一个除了风几乎一无所有的宁静小岛。再不就是碰巧住在那里的时候,我正好进入了深刻思考风的时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思考风,这并非人人可为,也并非随时随地可为。人真正能思考风,仅限于人生中一小段时期。我这么觉得。</p> <p class="ql-block">窗子以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林徽因</p><p class="ql-block">话从哪里说起?等到你要说话,什么话都是那样渺茫地找不到个源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刻,就在我眼帘底下坐着,是四个乡下人的背影:一个头上包着黯黑的白布,两个褪色的蓝布,又一个光头。他们支起膝盖,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墙上休息。每人手里一件简单的东西:一个是白木棒,一个篮子,那两个在树荫底下我看不清楚。无疑地他们已经走了许多路,再过一刻,抽完一筒旱烟以后,是还要走许多路的。兰花烟的香味频频随着微风,袭到我官觉上来,模糊中还有几段山西梆子的声调,虽然他们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铁纱窗以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永远是窗子以外,不是铁纱窗就是玻璃窗,总而言之,窗子以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有的活动的颜色、声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过是永远地在你窗子以外罢了。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区域的起伏的山峦,昨天由窗子外映进你的眼帘,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动着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么麦黍,都有人流过汗;每一粒黄的什么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间还有的是周折,是热闹,是紧张!可是你则并不一定能看见,因为那所有的周折,热闹,紧张,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家里罢,你坐在书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里两树马缨,几棵丁香;榆叶梅横出疯权的一大枝;海棠因为缺乏阳光,每年只开个两三朵——叶子上满是虫蚁吃的创痕,还卷着一点焦黄的边;廊子幽秀地开着扇子式,六边形的格子窗,透过外院的日光,外院的杂音。什么送煤的来了,偶然你看到一个两个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脸;什么米送到了,一个人掮着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过屏门;还有自来水,电灯、电话公司来收账的,胸口斜挂着皮口袋,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更有时厨子来个朋友了,满脸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进门房;什么赵妈的丈夫来拿钱了,那是每月一号一点都不差的,早来了你就听到两个人唧唧哝哝争吵的声浪。那里不是没有颜色、声音、生的一切活动,只是他们和你总隔个窗子,——扇子式的,六边形的,纱的,玻璃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气闷了,把笔一搁说,这叫做什么生活!检点行装说,走了,走了,这沉闷没有生气的生活,实在受不了,我要换个样子过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胜,又可以知道点内地纯朴的人情风俗。走了,走了,天气还不算太坏,就是走他一个月六礼拜也是值得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没想到不管你走到那里,你永远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内的。不错,许多时髦的学者常常骄傲地带上“考察”的神气,架上科学的眼镜,偶然走到哪里一个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无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检查他们的行李,有谁不带着罐头食品,帆布床,以及别的证明你还在你窗子以内的种种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们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钞票;一到一个地方,你有的是一个提梁的小小世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则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层玻璃,或是铁纱!隐隐约约你看到一些颜色,听到一些声音,如果你私下满足了,那也没有什么,只是千万别高兴起说什么接触了,认识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过!</p> <p class="ql-block">猫的冷酷与智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村上春树</p><p class="ql-block">猫灵巧而睿智,深谙与人共生之道,狗可没那么聪明——我 这么说,恐怕会遭到爱狗者的批判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到陌生人就叫,这是狗的天性,但猫不是。猫以是否合自己的心意为选择的标准。而且很奇怪,它们似乎更愿意与那些被狗吠叫的人做朋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每每走夜路,都会被狗吠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人说,狗亲近人,而猫亲近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猫不会像狗那样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如果非要套用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的话,往往是人服务于猫,而猫总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人类的服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猫薄情,不知回报,无论人类如何宠爱它们,为它们鞍前马后地忙碌,它们想要走的时候,都不会有任何犹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然也有人喜欢猫这种性格——我就是其中之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猫也会撒娇,当它们觉得寂寞时,就会爬上主人的膝盖,或跳上摊开的报纸,随意那么一坐,千娇百媚。但它们绝不会像狗那样又摇尾巴又吐舌头来讨好人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猫爱睡懒觉,醒着的时候也是睡眼惺忪的,所以那些懒惰的人都被称作“懒猫”。但猫毫不介意人们怎么评价自己。它们随心所欲,特立独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到猫占领我的椅子,伸长身体睡大觉,我就忍不住感慨猫深不可测的智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猫决定睡在我的椅子上,可能是因为它们觉得我是一家之主。这是猫特有的方式——篡夺主人的椅子,悠然自得地睡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在家中的权利就在它们睡觉的时候一点一点丧失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波德莱尔说,从猫的眼睛里可以读取时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光的细微变化,都能在猫的眼睛里得到体现。我常用手指翻开猫的眼皮。手指厦门的绿色瞳孔,像宇宙一般发出永恒的光芒。不一会儿,猫的眼睛便会盖上一层白膜,哪怕它们是睁着眼睛的。这种本领,我是怎么睡都学不来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从来没有见过猫发脾气,这也很神奇。我见过猫和猫之间激烈争战的场面,也见过几只比较勇敢的猫和狗“互吠”,但没见过猫对家人发脾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论多么豁达的人,如果正睡得香甜时被人撬开眼皮,都会不高兴吧?但猫在睡觉的时候,不管你是掐它,还是挠它,它都不会生气。在猫看来,人类的爱抚和捉弄,都是无聊的小把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猫深谙人类的喜怒哀乐,为人类展示了一个永远零度的冷酷典范。</p> <p class="ql-block">给小水的三封信:孤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史铁生</p><p class="ql-block">孤独不好,孤独意味着自我封闭和满足。孤独感却非坏事,它意味着希望敞开与沟通,是向往他者的动能。以我的经验看,想象力更强、艺术感觉更敏锐的人,青春期的孤独感尤其会强烈;原因是他对未来有着更丰富的描绘与期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得我在中学期间,孤独感也很强烈,但自己不知其名,社会与家人也多漠视,便只有忍耐。其实连忍耐也不意识,但确乎是有些惶然的心情无以诉说。但随着年龄增长,不知自何日始,却已不再恐慌。很可能是因为,渐渐了解了社会的本来面目,并有了应对经验——但这是次要的,根本是在于逐渐建立起了信念——无论是对自己所做之事,还是对生活本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我还不像你,对学习有着足够的兴趣,只是被动地完成着功课。所以,课余常就不知该干什么。有时去去阅览室,胡乱翻翻而已。美术老师倒挺看重我,去了几回美术组,还得到夸奖,却不知为什么后来也就不去。见别人兴致勃勃地去了田径队、军乐队、话剧队……心中颇有向往,但也不主动参加。申请参加,似乎是件不大好意思的事,但也不愿承认是不好意思,可到底是因为什么也不深问。然而心里的烦恼还在,于是,更多时候便只在清华园里转转。若有几个同学一块儿转还好,只是自己时,便觉心中、周围、乃至阴云下或阳光里都是空空落落,于是很想回家。可真要回到家,又觉无聊,家人也不懂你,反为家人的无辜又添歉意。其实自己也不弄懂自己,虽终日似有所盼,但具体是什么也不清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到了“文革”,先是害怕(因为出身),后是逍遥(实为无所事事),心情依旧。同学都在读闲书,并津津乐道,我便也跟着读一些,但对经典还不理解,对历史或单纯的故事又没兴趣,觉得生活好生地没头没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我家住在林学院,见院里一些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在打篮球,很想参加进去,但就是不敢跟人家说“也算我一个”,深恐自己技不如人(其实也未必),便只旁观。人家以为我不会,也就没人邀请我。没人邀请,看一会儿我就回家了。时间一长,就更加不敢申请加入。甚至到食堂去买饭我都发憷。我妈让我先去买好,等她下班来一起吃,我却捏着饭票在食堂门前转,等她来了再一块去买。真不知是为什么,现在也不知道,完全是一种莫名的恐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十六——十八岁,此状尤甚。记得我妈带着你妈——那时她才三四岁——到邻居家玩去了,喊我去,我也不去——可能是因为,觉得跟些妇女一块混很不体面。她们都以为我在读书,其实我是独自闲待;在一间十几平米的屋子里,一会坐,一会卧,一会想入非非,一会茫然张望窗外;仍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烦恼,不过是后来的总结,当时也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在回想,我的第一本能是好胡思乱想,常独自想些浪漫且缥缈的事,想罢,现实还是现实,按部就班地过着。对这状态最恰当的形容是:心性尚属蒙昧未开——既觉无聊,又不知那就叫无聊;既觉烦恼,又不知烦恼何由;既觉想象之事物的美好,又不知如何实现,甚至不知那是可能实现的。至于未来,则想也没想过。现在才懂,那就叫“成长的烦恼”。身体在长大,情感在长大,想象与思考的能力都在长大,但还没能大到——比如说像弈棋高手那样——一眼看出许多步去,所以就会觉得眼前迷茫,心中躁动。就好比一个问题出现了,却还不能解答;就好像种子发芽了,但还不知能长成什么树;或就像刚刚走出家门,不知外界的条条道路都是通向哪儿,以及跟陌生的人群怎样相处;烦恼就是必然。如果只是棵树,也就容易,随遇而安呗。如果压根是块石头,大约也就无从烦恼,宇宙原本就是无边的寂寞。但是人,尤其还是个注重精神、富于想象的人,这世间便有了烦恼。人即烦恼——人出现了,才谈得上烦恼。佛家说“烦恼即菩提”,意思是:倘无烦恼,一切美好事物也就无从诞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想象力越是丰富、理想越是远大的人,烦恼必定越要深重。这便证明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现实注定是残缺的,理想注定是趋向完美。现实是常数,理想是变数。因而,没有冲突只能意味着没有理想,冲突越小意味着理想越低、越弱,冲突越强,说明理想越趋丰富、完美。善思考,多想象,是你的强项;问题是要摆清楚务虚与务实的位置,尤其要分清楚什么是你想做也能做的,什么是你想做却没有条件做的,什么是你不想做但必须得做的。只要处理得当,这——现实与理想的——冲突超强,创造力就超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以,我看你从事艺术或思想方面的工作也许更合适。但不急,自始至终都是一条笔直而无废步的路是没有的。路是趟出来的,得敢于去趟。但话说回来,对每一步都认真、努力的人来说,是没有废步的,一时看不出作用,积累起来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甚至有大用。况且,一切学习与思考的目的,并不都是为了可用,更是为了心灵的自我完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能给你的建议只是:直面烦恼,认清孤独,而不是躲避它、拖延它。内心丰富的人,一生都要与之打交道;而对之过多的恐惧,只是青春期的特有现象。就像你,考试之前紧张,一进考场反倒镇静下来了。就像亚当、夏娃,刚出伊甸园,恐惧尤甚,一旦上路则别有洞天。要紧的是果敢地迈出第一步,对与错先都不管,自古就没有把一切都设计好再开步的事。记得有位大学问家说过这样的意思:别想把一切都弄清楚,再去走路;比如路上有很多障碍,将其清理到你能走过去就好,无需全部清除干净。鲁莽者要学会思考,善思者要克服的是犹豫。目的可求完美,举步之际则勿需周全。就像潘多拉盒子,每一答案都包含更多疑问;走路也如是,一步之后方见更多条路。更多条路,又只能选其一条,又是不可能先把每条都探清后再决定走哪一条。永远都是这样,所以过程重于目的。当然,目的不可没有,但真正的目的在于人自身的完善。而完善,惟可于过程中求得。譬如《命若琴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舅 舅</p> <p class="ql-block">说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贾平凹</p><p class="ql-block">我出门不大说话,是因为我不会说普通话,人一稠,只有安静着听, 能笑的也笑,能恼的也恼,或者不动声色。口舌的功能失去了重要的一面, 吸烟就特别多,更好吃辣子,吃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曾经努力学过普通话,最早是我补过一次金牙的时候,再是我恋爱 的时候,再是我有些名声,常常被人邀请。但我一学说,舌头就发硬,像 大街上走模特儿的一字步,有醋溜过的味儿。自己都恶心自己的声调,也 便羞于出口让别人听,所以终没有学成。后来想,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 我也不说了。而我的家乡话外人听不懂,常要一边说一边用笔写些字眼, 说话的思维便要隔断,越发说话没了激情,也没了情趣,于是就干脆不说 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数年前同一个朋友上京,他会普通话,一切应酬由他说,遗憾的是他 口吃,话虽说得很慢,仍结结巴巴,常让人有没气儿子,要过去了的危险 感觉。偏偏一日在长安街上有人问路,这人竟也是口吃,我的朋友就一语 未发,过后我问怎么不说,他说,人家也是口吃,我要回答了,那人以为 我是在模仿戏弄,所以他是封了口的。爱朋友的启示,以后我更不愿说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个夏天,北京的作家叫莫言的去新疆,突然给我发了电报,让我 去西安火车站接他,那时我还未见过莫言,就在一个纸牌上写了“莫言” 二字在车站转来转去等他,一个上午我没有说一句话,好多人直瞅着我也 不说话,那日莫言因故未能到西安,直到快下午了,我迫不得已问一个人 ××次列车到站了没有,那人先把我手中的纸牌翻个过儿,说:“现在我 可以对你说话了。我不知道。”我才猛然醒悟到纸牌上写着莫言二字。这 两个字真好,可惜让别人用了笔名。我现在常提一个提包,是一家聋哑学 校送我的,我每每把有“聋哑学校”字样亮出来,出门在外觉得很自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会说普通话,有口难言,我就不去见领导,见女人,见生人,慢慢 乏于社交,越发瓜呆。但我会骂人,用家乡的土话骂,很觉畅美。我这么 说的时候,其实心里很悲哀,恨自己太不行,自己就又给自己鼓劲,所以 在许多文章中,我写我的出生地绝不写是贫困的山地,而写“出生的地方 如同韶山”,写不会说普通话时偏写道:普通话是普通人说的话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和尚曾给我传授过成就大事的秘决:心系一处,守口如瓶。我的 女儿在她的卧房里也写了这八个字的座右铭,但她写成:“心系一处,守 口如平。”平是我的乳名,她说她也要守口如爸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会说普通话,我失去了许多好事,也避了诸多是非。世上有流言和 留言,——流言凭嘴,留言靠笔。——我不会去流言,而滚滚流言对我而 来时,我只能沉默。</p> <p class="ql-block">老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杨绛</p><p class="ql-block">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据老王自己讲:北京解放后,蹬三轮的都组织起来;那时候他“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就“进不去了”。他感叹自己“人老了,没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煌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王不仅老,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乘客不愿坐他的车,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候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一只眼。他那只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见。有一次,他撞在电杆上,撞得半面肿胀,又青又紫。那时候我们在干校,我女儿说他是夜盲症,给他吃了大瓶的鱼肝油,晚上就看得见了。他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许是得了恶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该是更深的不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天傍晚,我们夫妇散步,经过一个荒僻的小胡同,看见一个破破落落的大院,里面有几间塌败的小屋;老王正蹬着他那辆三轮进大院去。后来我坐着老王的车和他闲聊的时候,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年夏天,老王给我们楼下人家送冰,愿意给我们家带送,车费减半。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每天清晨,老王抱着冰上三楼,代我们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价相等。胡同口蹬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老王是其中最老实的。他从没看透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他大概压根儿没想到这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化大革命”开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请了假,烦老王送他上医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轮,挤公共汽车到医院门口等待。老王帮我把默存扶下车,却坚决不肯拿钱。他说:“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我一定要给钱,他哑着嗓子悄悄问我:“你还有钱吗?”我笑说有钱,他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从干校回来,载客三轮都取缔了。老王只好把他那辆三轮改成运货的平板三轮。他并没有力气运送什么货物。幸亏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为“货”,让老王运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王欣然在三轮平板的周围装上半寸高的边缘,好像有了这半寸边缘,乘客就围住了不会掉落。我问老王凭这位主顾,是否能维持生活。他说可以凑合。可是过些时老王病了,不知什么病,花钱吃了不知什么药,总不见好。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天,我在家听到打门,开门看见老王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往常他坐在登三轮的座上,或抱着冰伛着身子进我家来,不显得那么高。也许他平时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他面色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我吃惊说:“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嗯”了一声,直着脚往里走,对我伸出两手。他一手提着个瓶子,一手提着一包东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忙去接。瓶子里是香油,包裹里是鸡蛋。我记不清是十个还是二十个,因为在我记忆里多得数不完。我也记不起他是怎么说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们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强笑说:“老王,这么新鲜的大鸡蛋,都给我们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只说:“我不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谢了他的好香油,谢了他的大鸡蛋,然后转身进屋去。他赶忙上住我说:“我不是要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也赶忙解释:“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免得托人捎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也许觉得我这话有理,站着等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把他包鸡蛋的一方灰不灰、蓝不蓝的方格子破布叠好还他。他一手拿着布,一手攥着钱,滞笨地转过身子。我忙去给他开了门,站在楼梯口,看他直着脚一级一级下楼去,直担心他半楼梯摔倒。等到听不见脚步声,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没请他坐坐喝口茶水。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那直僵僵的身体好像不能坐,稍一弯曲就会散成一堆骨头。我不能想象他是怎么回家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过了十多天,我碰见老王同院的老李。我问“老王怎么了?好些没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早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呀,他什么时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什么时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儿的第二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还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沟里。我也不懂,没多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回家看着还没动用的那瓶香油和没吃完的鸡蛋,一再追忆老王和我对答的话,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p> <p class="ql-block">从前的妈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席慕蓉</p><p class="ql-block">暑假后要读四年级的凯儿,这几天开始看福尔摩斯了。到处都可以看到他拿着书聚精会神地研读,在墙边、在树阴下、在大沙发椅的角落里,我的小小男孩整个人进入了福尔摩斯诡异神秘的世界,任谁走过他的身边,他都来不及理会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是,偶尔他会忽然高声呼唤:“妈妈,妈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回答他之后,他就不再出声了。有时候,我在另外的房间里,没听见他呼唤,他就会一声比一声高地叫着找过来,声音里透着些微的焦急和害怕,等他看见我的时候就笑开了,一言不发地转身又回去看他的书,我在后面追着问他找我什么事,他说:“没事,只是看看你在不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禁莞尔,这小男孩!他一定被书中的情节吓坏了,又不肯向我透露,只好随时回到现实世界来寻求我的陪伴,只要知道妈妈就在身边,他就可以勇气百倍地重新跟着福尔摩斯去探险了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此,这几个炎热的下午,我都故意找些事在他的身旁走来走去,心里觉得很平安,知道我的小小男孩还需要我的陪伴,我是个幸福的母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以前总认为母亲并不爱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是因为,我一直觉得,我是五个孩子中最不值得爱的一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没有两个姐姐的聪慧与美丽,没有妹妹的安静柔顺惹人怜爱,又不像弟弟是全家唯一的男孩。我脾气倔强又爱猜疑,实实在在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一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是,我又很希望母亲能爱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对我说:“你是我最爱最爱的宝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母亲一向是个沉默的妇人。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总是跟在外婆的身旁,母亲好像从来也没搂抱过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总是怀里抱着妹妹或是弟弟,远远地对我微笑着,我似乎从来也没能靠近过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长大了以后,觉得不甘心,我有时候也会撒娇似的赖在她身边,希望她能回过身来抱我一下,或者亲我一下。可是,无论我怎么缠绕着她,暗示她,甚至嬉皮笑脸地央求她,母亲却从不给我任何热烈一点的回应,她总会说:“别闹!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怕别人看了笑话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每次都安静地离开她,安静地退回到我自己的角落里去,心中总会有一种熟悉的不安与怨怼,久久不能消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直到我自己也有了孩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孩子刚生下来的那几个月里,和母亲住在一起,学着怎样照料小婴儿。有一天,母亲给我的孩子戴上一顶遮风的软帽,粉红的帽檐上缀着细小的花朵,衬得我孩子的面容更像一朵馨香的蔷薇,母亲忽然笑出声音来:“容容,快来看,这小家伙和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完了,她就把我的孩子,我那香香软软的小婴儿抱进她怀里,狠狠地親了好几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那时候就站在房门口,心里像挨了重重的一击,一时之间,又悲又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那么渴望的东西,我一直在索求却一直没能得到满足的东西,母亲原来在一开始的时候就给了我的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是,为什么要在这么多年之后,才让我知道才让我明白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为什么要安排成这样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收拾书桌或者衣箱的时候,慈儿很喜欢站在旁边看,因为有时候会有些她喜欢的物件抱出来,如果她软声央求,我多半会给她。有时候是一把西班牙的扇子,有时候是一本漂亮的笔记簿,有时候是一串玻璃珠子,她拿到了之后,总会欣喜若狂,如获至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天,她又来看热闹了,我正在整理那些旧相簿,她拿起一张放大的相片来问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妈妈呀!是我在欧洲参加跳舞比赛得了第一时的相片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乱讲!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跳彩带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相片上的舞者正优雅地挥着两条长长的彩带,站在舞台的正中,化过妆后的面容带着三分羞怯七分自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是我啊!那个时候,我刚到比利时没多久,参加鲁汶大学举办的国际学生舞蹈比赛,我是主角,另外还有八位女同学和我一起跳,我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话还没说完,窗外她的同学骑着脚踏车呼啸前来,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女儿一跃而起,向着窗外大声回答:“来了!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后回身向我摆摆手,就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我走到门口,刚好看到她们这一群女孩子的背影,才不过是中学生而已,却一个个长得又高又大,把车子骑得飞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手中还拿着那一张相片,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告诉我的女儿。我想告诉她,我们怎样认真地一再排练,怎样在演出的时候互相关照,在知道得了第一的时候,男同学怎样兴奋热烈地给我们煮夜宵吃、围着我们照相; 其实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校内活动而已,但是因为用的是中国学生的名字,在二十几个国家之中得了第一,就让这一群中国学生紧紧地连接在一起,过了一个非常快乐的夜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很想把这些快乐的记忆告诉我的女儿,可是我没有机会。在晚餐桌上,是她兴奋热烈地在说话,她和她的同学之间有那么多有趣和重要的事要说出来,我根本插不进嘴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整个晚上,我都只能远远地对她微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把病情向我详细地分析了之后,医生忽然用一种特别温柔的语气对我说:“无论如何,你想再要回从前的那个妈妈,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医生年纪大概也有六十开外了,穿得很讲究,有种温文的气质,也有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智慧和洞察。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有一段极短的停顿,好像知道在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开始流泪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是,我不上当,我就是不肯上当,我一滴泪水也没让它显露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是不会轻易上当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这世间,有些事你可以相信,有些事却是绝对不能相信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绝不能流泪,一流泪就表示你相信了他的话,一流泪就表示你也跟着承认事实的无法改变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虽然是再度中风,但是,既然上一次那样凶猛的病症都克服了,并且还能重新再站起来,那么,谁敢说这一次就不能复原了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谁敢对我说,我不能再重新得回一个像从前那样坚强和快乐的妈妈了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冷冷地向医生鞠躬道谢,然后再回到母亲的病床旁边。母亲正处在中风后爱睡的时期,过几天应该就会慢慢好转的。等稍微好了一点之后,就可以开始做复原运动,只要保持信心,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父亲和姐妹们都打过长途电话来,说是会尽快回来陪她。我想,这位医生并不太认识我的母亲,并不知道她的坚强和毅力,所以才会对我说出这样一个错误的结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到了夜里,我离开医院一个人開车回家,心里仍然在想着医生白天说的那一句话,忽然之间,有什么在脑子里闪了过去,我因为这突来的意念而惊呆住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医生说的,其实并没有错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从前的那个妈妈一天一天地在改变,从来也没能回来过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到底哪一个才是我从前的那个妈妈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是第二次中风以前,在石门乡间,那个左手持杖一步一顿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呢?还是再早一点,第一次中风以前,和夫婿在欧洲团聚,在友人的圣诞聚会里那个衣衫华贵的妇人呢?还是更早一点,在新北投家门前的草地上,和孩子们站在一起,笑起来仍然娇柔的那个母亲呢?还是更早一点,在南京的照相馆里,怀中抱着刚刚满月的幼儿,在丈夫与子女环绕之下望着镜头微笑的那个少妇呢?还是更早一点,在重庆乡间的山野里,仓皇地躲避着敌人的空袭,一面还担心着不要惊吓了身边孩子,不要压伤了腹中胎儿的那个女子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是更早、更早在一张泛黄的旧相片上,穿着皮质黑呢长大衣,站在北平下过雪的院子里,那个眼睛又黑又亮的少女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是更早、更早,我只是不经意地听说过的,在内蒙古大草原上,那个十岁左右,最爱在河床上捡些圆石头回家去玩的小女孩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前的妈妈,从前的妈妈啊,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为了我们这五个孩子,从前的那些个妈妈就一天天地被遗落在后面,从来也没回来过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在的妈妈当然是可以再复原,然而,却也绝对不再是我从前的那个妈妈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妈妈,妈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我轻轻呼唤着在那些过往的岁月里对我温柔微笑的母亲,我从前那些所有的不能再回来的母亲,不禁一人失声痛哭了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车子开得飞快,路好黑好暗啊!</p> <p class="ql-block">拼命努力时,神灵会出手相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稻盛和夫</p><p class="ql-block">要做到 “付出不亚于任何人的努力”,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其实是一种“奋力拼搏” 的生活态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纵观自然界,动物也好,植物也好,都在奋力拼搏地生存着。反之,以 “懒散随意” 的方式活着的,就只有人类而已。人类得益于高超的智慧及灿烂的文明成果,所以即便懒散一点,也能存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最近听说有一群 “啃老族”,他们到了三四十岁还依靠父母的照顾生活着,有的甚至不去工作。这种情况,真的只有在人类中才会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让我们看看自然界的植物。在一年中盛夏时节,在阳光不断地照射下,石墙和柏油路都会变得如火烤一般,生长在石墙、柏油路缝隙中的杂草恐怕都会因为高温炙烤而枯萎。即便如此,杂草还是拼命求生,每当一场小雨过后,它们都会顽强地生长,在短暂的夏季开花结果,结束如惊鸿般短暂的一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以前,我看过一部讲述沙漠植物的纪录片。沙漠在一年之中只下一两次雨。在这珍贵的降雨过后,沙漠中的各种植物都会一起发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降雨后,沙漠的湿润仅仅能保持一个月左右,但就是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所有的植物抽叶、开花、结果,留下种子后枯萎。而种子则潜伏在沙漠中忍耐着地狱般的环境,默默等着来年不知何时会降临的甘露。而一旦短暂的雨水来临,种子们又会一起发芽,拼命生长,然后在留下 “子孙” 后死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像这样,在自然界,植物也好,动物也好,如果不奋力拼搏,就根本无法存活。唯独我们人类,活得懒散而随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生是一出戏,我们每个人都是戏里的主角。不仅如此,而且这出戏剧的导演、编剧都由自己单肩独挑。其实,这出戏也只能自编自演,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因此,这出戏怎么编,每个人倾其一生,编写出怎样的剧目,又如何演绎,这才是人生的头等大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欠缺认真和激情,度过一个懒散消极的人生,这未免太可惜了。希望人生之戏内容丰富、情节生动,那么,一天一天,一瞬一瞬,冠以 “极度” 两个字的认真态度必不可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始终保持火一般的热情,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什么事情,一概以 “极度” 认真的态度面对。这样,日积月累就能创造人生的价值,就能将自己的人生之戏演绎得精彩纷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论何事都认真面对,正面碰击——有时这等于把自己逼入背水一战的境地。也就是说,遭遇困难时决不逃避,抱着一股憨气傻劲正面迎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确实很难,但你直面的问题非解决不可。这时候,你是躲避困难逃之夭夭,还是与困难正面对峙、正面交锋?如何选择才是能否做成大事的关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论如何一定要成功” 这种迫切的心情,再加上如实审视事物的谦虚态度,那么,你就能抓住平日忽略的极其细微的线索,让你一举解开难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把这称为 “神灵轻声的提示”,因为我感觉到,我们拼命努力、苦苦摸索的样子,好像让神灵动了恻隐之心:“既然你如此拼死努力,我就帮帮你吧。” 因此,我经常激励人们:“要努力到神灵出手相助的地步。”</p> <p class="ql-block">阅读可以长期的抵御寂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梁晓声</p><p class="ql-block">都认为,寂寞是由于想做事而无事可做,想说话而无人与说,想改变自身所处的这一种境况而又改变不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是的,以上基本就是寂寞的定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寂寞是对人性的缓慢的破坏。寂寞相对于人的心灵,好比锈相对于某些容易生锈的金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不是所有的金属都那么容易生锈。金子就根本不生锈。不锈钢的拒腐蚀性也很强。而铁和铜,我们都知道,它们极容易生锈,像体质弱的人极容易伤风感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某次和大学生们对话时,被问:“阅读的习惯对人究竟有什么好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回答了几条,最后一条是——可以使人具有特别长期地抵抗寂寞的能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们笑。我看出他们皆不以为然。他们的表情告诉了我他们的想法——我们需要具备这一种能力干什么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是啊,他们都那么年轻,大学又是成千上万的青年学子云集的地方,一间寝室住六名同学,寂寞沾不上他们的边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我同时看出,其实他们中某些人内心深处别提有多寂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大学给我的印象正是一个寂寞的地方。大学的寂寞包藏在许多学子追逐时尚和娱乐的现象之下。所以他们渴望听老师以外的人和他们说话,不管那样的一个人是干什么的,哪怕是一名犯人在当众忏悔。似乎,越是和他们的专业无关的话题,他们参与的热忱越活跃。因为正是在那样的时候,他们内心深处的寂寞获得了适量地释放一下的机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故我以为,寂寞还有更深层的定义,那就是——从早到晚所做之事,并非自己最有兴趣的事;从早到晚总在说些什么,但没几句是自己最想说的话;即使改变了这一种境况,另一种新的境况也还是如此,自己又比任何别人更清楚这一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人在人群中的一种寂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人置身于种种热闹中的一种寂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另类的寂寞,现代的寂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这样的一个人,心灵中再连值得回忆一下的往事都没有,头脑中再连值得梳理一下的思想都没有,那么他或她的人性,很快就会从外表锈到中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论是表层的寂寞,还是深层的寂寞,要抵抗住它对人心的伤害,那都是需要一种人性的大能力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虽然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建筑工人,但在“文革”中,也遭到了流放式的对待。仅仅因为他这个十四岁闯关东的人,在哈尔滨学会了几句日语和俄语,便被怀疑是日俄双料潜伏特务。差不多有七八年的时间,他独自一人被发配到四川的深山里为工人食堂种菜。他一人开了一大片荒地,一年到头不停地种,不停地收。隔两三个月有车进入深山给他送一次粮食和盐,并拉走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靠什么排遣寂寞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近五十岁的男人了,我的父亲,他学起了织毛衣。没有第二个人,没有电,连猫狗也没有,更没有任何可读物。有,对于他也是白有,因为他几乎是文盲。他劈竹子自己磨制了几根织针。七八年里,将他带上山的新的旧的劳保手套一双双拆绕成线团,为我们几个他的儿女织袜子,织线背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一种从前的女人才有的技能,他一直保持到逝世那一年。织,成了他的习惯。那一年,他七十七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劳动者为了不使自己的心灵变成容易生锈的铁或铜,也只有被逼出了那么一种能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知识者,我以为,正因为所感受到的寂寞往往是更深层的,所以需要有更强的抵抗寂寞的能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一种能力,除了靠阅读来培养,目前我还贡献不出别种办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胡风先生在所有当年的“右派”中被囚禁的时间最长——三十佘年。他的心经受过双重的寂寞的伤害。胡风先生逝世后,我曾见过他的夫人一面,惴惴地问:先生靠什么抵抗住了那么漫长的与世隔绝的寂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说:“还能靠什么呢?靠回忆,靠思想。否则他的精神早崩溃了,他毕竟不是什么特殊材料的人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我心中暗想,胡风先生其实太够得上是特殊材料的人了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幸亏他是大知识分子,故有值得一再回忆之事,故有值得一再梳理之思想。若换了我的父亲,仅仅靠拆了劳保手套织东西,肯定是要在漫长的寂寞伤害之下疯了的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知识给予知识分子之最宝贵的能力是思想的能力。因为靠了思想的能力,无论被置于何种孤单的境地,人都不会丧失最后一个交谈伙伴,而那正是他自己。自己与自己交谈,哪怕仅仅做这一件在别人看来什么也没做的事,他足以抵抗很漫长很漫长的寂寞。如果居然还侥幸有笔有足够的纸,孤独和可怕的寂寞也许还会开出意外的花朵。《绞刑架下的报告》、《可爱的中国》、《堂·吉诃德》的某些章节、欧·亨利的某些经典短篇,便是在牢房里开出的思想的或文学的花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思想使回忆成为知识分子的驼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最强大的寂寞,还不是想做什么事而无事可做,想说话而无人与说;而是想回忆而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是想思想而早已丧失了思想的习惯。这时人就自己赶走了最后一个陪伴他的人,他一生最忠诚的朋友——他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谁都不要错误地认为孤独和寂寞这两件事永远不会找到自己头上。现代社会的真相告诫我们,那两件事迟早会袭击我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啊,为了使自己具有抵抗寂寞的能力,读书吧!人啊,一旦具备了这一种能力,某些正常情况下,孤独和寂寞还会由自己调节为享受着的时光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信不信,随你……</p> <p class="ql-block">补鞋能补出的幸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李娟</p><p class="ql-block">我妈进城看到市场里补鞋子的生意好,也想干。可别人说干这行得先当徒弟,至少得跟师一年。她一天也不愿意跟,说:“那还用学吗?看一看就会了呗!” 于是她跑到乌鲁木齐把补鞋的全套工具搬回了家,往那儿一放就是一整个冬天,没法启动——她嫌人家鞋子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是我叔叔厉害,他不怕臭,而且他才是真正的无师自通。我叔叔在把我们全家人的每一双鞋子都钉上鞋掌后,就自认实践到位、功夫到家了,张罗张罗便领了执照开了张。可怜的喀吾图老乡们不明真相,看他头发那么白,以为是老师傅,信任得不得了,纷纷把鞋子送来供他练习。看他煞有介事、叮叮当当地又敲又砸,一点儿都不敢怀疑。这么着混了一个多月,零花钱赚了几个不说,对补鞋,叔叔还真摸索出了那么一套经验来。于是我妈又踌躇满志准备再去一趟乌鲁木齐,再买一批皮渣、鞋跟、鞋底、鞋掌、麻线、拉链等回来,要像模像样大干一场。她想让我去提这批货,我才不干呢!一个女孩,背上扛个破麻袋,左手拎一串鞋底子,脖子上还挂几卷麻线,走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未免有些…… 反正我一开始就反对补鞋子,嫌丢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对于我叔叔,最丢人的事莫过于别人把补好的鞋子又拿回来返修。好在村子小,人情浓,就算干得不令人满意,大家也不好意思说,照样付了钱,谢了又谢,悄悄拿回家自己想法子修改。哪怕是连我叔叔自己都看不过去的某些作品,也能被面不改色地穿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至于第二丢人的,则是手脚太慢——这个也不知被我妈唠叨过多少遍了,可我叔叔就是没法提速。要知道我和我妈都是急性子,眼瞅着他老人家左手捏着鞋子,右手持着锥子,抖啊抖啊抖啊,瞄半天终于瞄准了,修表似的将锥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扎进皮子,在皮子另一面摸索半天才准确地套上底线…… 把面线抖啊抖啊抖啊地套上,再抖啊抖啊抖啊拉进底线线圈…… 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抢过鞋子,三下五除二就缝上了一针,干净利索地做了个示范,然后又快快地扔了鞋子跑去洗手。老实说,她要是干这一行,保准是个人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推开我家商店门一看,满屋子都是拎着破鞋子的人,一个挨一个靠在柜台上等着补鞋。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碰杯的碰杯,奶孩子的奶孩子。补的人不慌不忙,等的人也是如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急的时候,大家都不急。但要是急呀,赶巧都急到一块儿去了——这个急着要上班,光着一只脚跳着蹦着不停地看表;那个急着赶车,一会儿探头看一眼,冲着司机高喊:“再等十分钟!” 还有几个牧民老乡急着要在六点之前进山回家,说还有三个多小时的骑马路程,怕天黑了看不到路…… 这个嚷,那个喊,纷纷把自己的臭鞋子往叔叔鼻子前面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叔叔手上正补着的那一只鞋,鞋帮和鞋面只差一厘米就完全分家了(也亏了那人,能把鞋穿成这样还真是不容易)。正在比来比去研究,思量着从何处下手呢,旁边一位直嚷嚷:“师傅,先给我缝两针吧!喏,就这个地方。喏,已经给你对好了——两针,就两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叔叔便往那边瞟了一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边这位立刻急了:“先来的先补,排队排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边大喊:“两针!我就只缝两针而已,而你至少还需要缝一百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只缝一针也要排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行,等不了啦!”接着,他突然做出惊人之举,把我叔叔手上那只 “需要缝一百针” 的鞋子一把抢走,挥手扔出门去,迅速递上自己的,“只一点点,看,两针就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跑出门一看,那只可怜的鞋啊,原本还连着一厘米,这下鞋底和鞋面彻底分家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鞋主人当然不愿意,拾回来后奋力扎入人堆,大喊:“排队排队!先来的先补!” 差点拿鞋去敲我叔叔的脑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个人更缺德,为了加塞儿,悄悄把一双本该排在自己前面的鞋子偷藏了起来。害得那个倒霉蛋到处叫苦连天地找鞋子,还趴在地上,往柜台底下使劲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女人的嗓音无比锋利尖锐,刺得人耳膜疼:“师傅啊,我就只敲几个钉子,就只敲几下,先给我弄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叔听得心软,正打算放下手中的活伸出手去,谁知另一位用更快的速度把那个女人的鞋子抢过来:“不就几个钉子嘛!我来给她敲,师傅你别停……” 然后他打开工具箱,找出榔头,往那儿一蹲,像模像样地抡起榔头钉了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另一边一个毛头小伙一看,大受启发,立刻无师自通地摇起了我叔叔闲在一边的补鞋机器,蛮专业地在自个儿鞋上打起补丁来,针脚还挺整齐。看样子补鞋匠人人都能当,这个生意往后可是不太好做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吧,房子里一片混乱,有人笑,有人叫,还有小孩撕心裂肺地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的人见缝插针,我叔叔刚放下锥子去拿剪刀的那会儿工夫,他把鞋子递过来,要我叔叔 “抽空” 钉个钉子。等我叔叔再放下剪刀去拿锥子时,又被要求再给钉一个钉子。于是我叔叔就晕头转向地给这个钉一下,再给那个敲一敲。弄来弄去连自己原先修着的那一双该修哪儿都给忘记了,最后干脆连放到哪儿都不知道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更多的人则铆足劲儿齐声大喊:“快点,快点,快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妈常说:“这生意还是别做了,钱没赚几个,又臭又脏,又吵又闹,何苦来着!” 我叔叔说:“那么机器怎么办?买都买回来了,放在那儿干啥?” 我妈说:“给娟儿留着呗!有朝一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我真的很乐意接受和保留这么一件礼物,将来有自己的家了,一定会把它放在显眼的位置,让我时时想起曾经的生活——那时我们有那么多的梦想。我们整天在一起没完没了地憧憬着,描述着——外婆想回家乡,想吃对面街上的小吃;叔叔也想回老家,过熟悉而踏实的日子;我想有漂亮的衣服,想去遥远的地方看看;我妈心更野,想骑自行车周游全国,想在城市里买房子,想把房子像画报上那样装修,想老了以后养花养狗逛街,还想住那种每年都能去海滨疗养一次的敬老院…… 好半天才畅想完毕,我满意地舒口气,扭过脸对正为补鞋子忙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楚的叔叔说:“好好努力吧!为了这个目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补鞋子的确赚不了多少钱,更何况是我叔叔这样笨手笨脚的人在补,但那毕竟是在做有希望的事呀。我喜欢并依赖这样的生活,有希望的,总是能够发现乐趣的生活,在我自己家里的生活——我想我永远不会失去这种希望和乐趣。我妈不是说了嘛——补鞋子那一套家什谁也不给,就给娟儿留着。</p> <p class="ql-block">差不多先生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胡适</p><p class="ql-block">你知道中国最有名的人是谁?</p><p class="ql-block">提起此人,人人皆晓,处处闻名。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县各村人氏。你一定见过他,一定听过别人谈起他。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挂在大家的口头,因为他是中国全国人的代表。</p><p class="ql-block">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双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两只耳朵,但听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对于气味和口味都不很讲究。他的脑子也不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细密。</p><p class="ql-block">他常常说:“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p><p class="ql-block">他小的时候,他妈叫他去买红糖,他买了白糖回来。他妈骂他,他摇摇头说:“红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吗?”</p><p class="ql-block">他在学堂的时候,先生问他:“直隶省的西边是哪一省?”他说是陕西。先生说:“错了。是山西,不是陕西。”他说,“陕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吗?”</p><p class="ql-block">后来他在一个钱铺里做伙计;他也会写,也会算,只是总不会精细。十字常常写成千字,千字常常写成十字。掌柜的生气了,常常骂他。他只是笑嘻嘻地赔小心道:“千字比十字只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吗?”</p><p class="ql-block">有一天,他为了一件要紧的事,要搭火车到上海去。他从众容容地走到火车站,迟了两分钟,火车已开走了。他白瞪着眼,望着远远的火车头上的煤烟,摇摇头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还差不多。可是火车公司未免太认真了。八点三十分开,同八点三十二分开,不是差不多吗?”他一面说,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里总不明白为什么火车不肯等他两分钟。</p><p class="ql-block">有一天,他忽然故里了急病,赶快叫家人去请东街的汪医生。那家人急急忙忙地跑去,一时寻不着东街的汪大夫,却把西街牛医王大夫请来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上,知道寻错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里焦急,等不得了,心里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让他试试看罢。”于是这位牛医王大夫走近床前,用医牛的法子给差不多先生治病。不上一点钟,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呜呼了。</p><p class="ql-block">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时候,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何……必……太……太认真呢?”他说完了这句格言,方才绝气了。</p><p class="ql-block">他死后,大家都很称赞差不多先生样样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说他一生不肯认真,不肯算帐,不肯计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于是大家给他取个死后的法号,叫他做圆通大师。</p><p class="ql-block">他的名誉越传越远,越久越大,无数无数的人都学他的榜样。于是人人都成了一个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国从此就成为一个懒人国了。</p> <p class="ql-block">和狗说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川端康成</p><p class="ql-block">在镰仓,每年有一次有趣的活动,那就是狗的展览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起狗的展览会,大体是这样的:按体形和训练的好坏,决定一等、二等。就像接受程度高深的考试一样,狗的主人也非常认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过镰仓的展览会非常悠闲和有趣。比如,分成「最大的狗」、「最小的狗」、「长相最奇特的狗」、「站立时间最长的狗」。「给东西暂时不吃,看守的时间最长的狗」、「叫得最好、时间最长的狗」、「尾巴摇得最好的狗」、「会耍什么杂技的狗」……据此决定一等、二等,给予奖赏,所以是一种很有趣的游乐。评选「最大的狗」和「最小的狗」时,评选人都带尺。「最大的狗」之中,波尔佐·格列特·典、皮列奈山的狗都是一等的。「最小的狗」里,基本上日本的特里亚·波美拉尼安种都是一等。「长相最奇特的狗」那就由参观者决定了。发给大家纸,请大家投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能够站立,守着东西不吃,这都是极普通的表演项目,前一项的评判标准就是看哪家的狗站立持续的时间长。有的狗能站三分钟甚至五分钟。守着东西不吃的比赛方法是饲养主到场陪着,十来头大狗排成一列,然后是规规矩矩地坐下。这是「准备」命令。主人把大饼干放在狗的面前,然后立刻解下牵狗绳,退到狗的后面站着。裁判看着表测时间。狗都斜眼瞧着饼干,但是只能守着它,不能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时间一长,有的忍不住了,张开大嘴就吃,看热闹的哈哈大笑。这个狗立刻被淘汰,带出行列。一条狗吃了,渐渐地有忍不住的狗开吃了。不过有的狗训练有素,耐性特好,过了三分钟,过了五分钟,看热闹的之中就有人说话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怪可怜的,三十七号的口水都流出来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四十三号扭过脸去看也不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为参加的狗全是选手,脖子上一概都挂号码牌。那四十三号的狗大概想到眼睛不瞧那饼也无所谓,满不在乎地扭过脸去。这条狗得了二等。它扭过脸瞧别处的时间里,大概把饼干忘了,慢慢腾腾地站起来了。得了一等的狗是最后剩下的一个,它坚决守着不动那饼干,时间太长,甚至影响下面一拨的比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已经好啦,决定一等!打破记录!」裁判这样宣布比赛结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叫得好的狗」和「尾巴摇得好的狗」这两项比赛,我让两条特里亚狗参加。「叫得好的狗」比赛方法是让一个人扮演坏蛋,吓唬狗,逗它叫。穿上训练狼狗时加棉花的衣服,被它咬一口也不要紧。敲打着竹筒一类的东西靠近它。这时它一定叫,有的狗卷起尾巴。我的特里亚不怕坏蛋,但是别的狗叫了它却大为恼火,只对它后边的狗叫个不停,实在不像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尾巴摇得好的狗」比赛方法是喊它主人的名字,或者给它看吃的东西,使它摇尾。长尾、短尾、毛蓬蓬的尾,各种各样的尾,摇得十分高兴。摇的形式也多种多样,有摇得挺有趣的,有摇得快的,有摇得慢的,有摇的时间最长的,裁判一直注意看着,然后给分。我那特里亚不论怎么喊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卡罗,卡罗,卡罗……」它就是不摇。在家里摇得很好。在这里,参观的人很多,而且还来了许多狗,大概因此就怯场了。慢慢腾腾地摇了几摇,便有人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摇啦,摇啦!」裁判也笑了,可它却不摇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下一个节目是「会耍什么杂技的狗」比赛,会耍什么都行。一说「给手」,就把左右两个前爪轮流递给你,一说「睡觉」,立刻就躺下,一说「跳舞」,立刻小跑绕圈子,一说「退着走」,立刻就一步步退着走,一说「买东西」,立刻叼上一只篮子,如此等等,花样不少。在养主的口琴伴奏之下大唱其歌的狗,得到大家一致的赞赏。它仰头远吠一般的声音拉得悠长而且悠远,声音亦高亦低,卑亢起伏,很有味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继唱歌的狗之后,是一身雪白、细毛蓬蓬的德国种丝毛尖嘴狗出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带着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会什么?」裁判这么问。那女孩子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话?……和狗说话么?真稀奇呀。怎么个说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个女孩子蹲在狗的面前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柯,说话吧。」她这么一说,那老狗就规规矩矩地坐下来,注视着女孩子的面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柯,喜欢我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狗认认真真地点点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柯,讨厌我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柯摇了两次头。参观的人无不惊奇,纷纷鼓掌。女孩子很高兴,眼睛也特别有神,她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柯,散步去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柯点了两次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柯,你认为干坏事不要紧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何明确地摇了两次头。参观的人再次鼓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等,等!」有人这么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时,从参观的人群中走出一个叫花子一般的老太太来,她面对面地站在狗的前面,沙哑的声音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柯,你喜欢我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柯深深地点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是啊,是啊。谁都不喜欢我,可是这阿柯却喜欢我。」这老太太非常高兴地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柯,讨厌我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柯摇了两次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啊,是啊。人们都讨厌我,可是阿柯却不讨厌我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太太用她那颤抖的手摸着狗头说:「阿柯,我脏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为狗的头被老太太用手抚摸着,不能回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柯,你会因为我脏就认为我会作坏事么?」这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柯明确地摇摇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柯,谢谢。你真聪明。」老太太低一低她那白发的头向那女孩子致意。参观者们鸦雀无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柯获得「会耍什么杂技的狗」一等奖。</p> <p class="ql-block">寻找远方的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余秋雨</p><p class="ql-block">爱因斯坦讲过,他说什么才是最好的学校呢,让毕业生很快把课堂上的内容都忘记了的学校,是最好的学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句话,我最早听到的时候,觉得有一点不太理解,后来我慢慢地理解了。最好的学校,是把学生送向远方的一个学校,这个远方并不一定是地理距离上的远方,首先是精神距离上的远方。你以为我自己已经长到这样大了,我已经把握住自己了,好多年轻人都这么感觉,我以后要结婚,要找工作,要做什么,买房子等等等等,自己就是这个圈子的了。不!你的自己,你肯定还没有真正把握住,你一辈子都在创造着这个远方的自己,最后才有一个相对完整的你。现在西方有一个非常有趣的说法,叫“生活在别处”。这个别处,首先就摆脱你现在已经习惯的生活环境,某种意义上也是摆脱现在的你,摆脱你现在自己确认的你,去寻找一个比现在更高,更精彩,更有分量的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为了说明这个话题,我需要说一说我对现在年轻人的理解,对你们、和对你们的哥哥姐姐们的理解。他们一毕业以后很快就被一个圈子围住了,我讲的圈子还不仅仅是一个人际关系的圈子,他的圈子就是他人的生活标准,把你的生命要耗费很多,成就的专业结构又要把你的生命耗费很多,过时的工作模式又要把你的生活消耗很多,还有朋友圈的互相的攀比,又要把你的生命消耗很多。结果很快你觉得我的生命不够了,就要对付这些圈子,对付这个钱钟书先生所说的围城。一个在教师看来,生气勃勃的一个学生,过几年看到他,他成为一个平庸的人,所以我始终要提醒大家,做这样的事情,不断地设定起点,不断地突破围城,不断地提醒自己,你有一个更精彩的生命,即使年纪很大的也是这样,这个生命就比较有价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在十几年前,走遍了世界上很多古文明的遗址,我是去寻找和中华文明有时间对比的那些古文明的遗迹,是这个目的。到终于快走完的时候,有一个传媒集团的老总很感动,他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你也有自己的学术、地位,居然冒着生命危险走那么多的路。”他就提出,最后这段路,这个车由他来给我开。这个车程是17小时,我想,两个男人在一个小车上17个小时很烦闷,我想有一件事情可以让他做——他不是传媒的老总吗?我已经离开文明世界半年,我不能看电视,不能看报纸,完全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中国发生了什么。于是,我说:“好,你给我补课,这十几个小时够了。”他给我讲了一会儿,我印象当中不到10分钟,他把世界在这半年里边发生的一切讲完了,我说就这一些?他说:“就这一些。”我说:“中国呢?”于是,中国他也讲了5分钟,讲完了。他终于讲了一句对我来说印象很深的话,他说:“秋雨,现在的所有的信息,当它已经发生以后的第二天,连再讲一遍的兴趣也没有了。”于是我在那个车上明白了这一点——这半年我是赚了,我没有那些信息,我去写了个调查笔记,我得出了很多很多的结论,这个结论大家都可以不同意,但是我是认真思考,认真对比,认真研究以后得出的结论,所以由此产生这么一个基本的想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是我们的同学们,你们是不是天天在做这种消耗的事情呢?你们在讲信息的时候,我愿意把信息变成消息,因为消耗的消息,是消耗掉了,不仅它消耗掉了,把你的生命也消耗掉了,这个就可以明白我的意思了,就是一定要创造圈子之外的生命。这个圈子很有魅力,而且有高科技给你们武装起来了,但是在这之后,我们的圈子越来越小,好多人就是整天在这个朋友圈里边折腾,你几句漂亮的话,我几句漂亮的话,你家里发生了什么,我买了什么,圈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你不知道这个圈子里边所包裹的是一个永远不可重复的高贵的生命,就把它缠住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么我顺着这个思路讲,我走了这半年以后,我得出了什么结论呢,中国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是寻找时间上的远方,行万里路是寻找空间上的远方。那么,我走了那么多路以后,终于看了世界各地的古文明的遗址,全部看完以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和写《文化苦旅》时候的余秋雨不一样的一个人,所以那天我突然在尼泊尔,现在很有名的一个口岸,叫樟木口岸,我看到了一个国家的名字,最后到了中国的时候,感慨万分。所以大家看我的书里,我写了一段,——大体是这样,我看着那些废墟的时候,我真的有点掉眼泪,不是因为废墟,是因为我们背后的一个我们不了解的一个高达几千岁的年龄的一个老母亲。我想:“你用几千年时间,带着这么多人,走通了一条路。但是我们总是在抱怨,你为什么不走别的路?你千辛万苦地养活了那么多的人丁,守护住了一个家业,但是我们总在抱怨,你形体不美,风度不佳,皱纹太多,外语不好,等等等抱怨。但是当我现在看了和你同龄的那些大家庭的断壁残垣,看那些废墟和坟墓以后,我终于知道了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在2005年的时候,在联合国的世界文明大会,我比较完整地从中国文化的角度,批评了中国威胁论。我说中国文化的基因里面不存在对外侵略的任何因素。2013年10月18号,我在联合国大厦总部做了一个关于中国文化为什么那么长寿,它一直不灭亡的一个原因,这样的一个报告来批评。上次批评中国威胁论,这次批评崩溃论,那天联合国的网站把我这个演讲作为第一消息传播了。我不讲这些东西多重要,但是我只是说明,这就是在远方下的决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再倒回去,同学们一定会问:“你哪有那么多时间在外面瞎逛,这儿走,那儿走,你难道没工作吗?”那就要讲到我人生经历的另外一点,就是走出圈子的另外一点,就是我在二十几年以前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辞职行为,我辞去了所有的行政领导职务,就是我们需要发现自己生命最重要的点在哪儿,不怕孤独,不怕重新开始。这个重新开始很可能是从零开始。走啊走,走啊走,你终于在远方找到了自己。可能大家会问我:“你好久好久没在传媒上出现,没有在电视上出现。”是啊,我觉得有比传媒更重要的活呀,要把传媒做好的话,也得有人再做一些别的活,所以我写了很多很多书,这些年的书出得更多。过些天会出一本叫《中华读本》,就是我对中华的这种考察和对世界对比性的考察,最后总要变成一个成果嘛,所以我觉得非常地有价值,我还会不断地就这么走下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以我很想概括一下,要不怕突围,尽管这个围住你的围城充满魅力,充满友情,充满高科技。不要感觉到你自己不上网就相当落伍了。余光中先生说:“我们是华文世界仅有的两条漏网之鱼,因为姓余,漏网之‘余’。”他也不上网,你们可以在电视里面享受,但总有一些人在做一些打基础的工作。这个我前几天在中央电视台看到一个新闻,我很感动——就是我们的又一条高铁通了。但是,通过一条美丽的河的时候,工程师告诉我们,要打其中一个桩,就打了3年,高铁通过这条河,最多3秒钟,但这个桩就打了3年。中国的高铁是奇迹,中国文化同样需要这样的奇迹。</p> <p class="ql-block">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余华</p><p class="ql-block">那些因病逝去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之前,都会在我窗户对面的太平间里躺上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栈,太平间以无声的姿态接待了那些由生到死的匆匆过客,而死者亲属的哭叫声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听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十岁展望2000年时,我显然是奢侈了;而现在回忆十岁的情景时,我充满了伤感。这是时间对我们的迫害,同样的距离,展望时是那么漫长,回忆时却如此短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很多人都觉得自己还没怎么过日子,这日子就过去了,他们的感受有点像是刚刚睡着就被叫醒似的,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新年的元旦,而新年元旦就是那一声把他们惊醒的,突然来到的响亮喊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世界上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也没有一个人生是可以替代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一个人都在经历着只属于自己生活,世界的丰富多彩和个人空间的狭窄使阅读浮现在我们的眼前,阅读打开了我们个人的空间,让我们意识到天空的宽广和大地的辽阔,让我们的人生道路由单数变成了复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学的阅读更是如此,别人的故事可以丰富自己的生活。阅读这本书就是这样的感觉,在这些各不相同的故事里,在这些不断变化的体验里,我们感到自己的生活得到了补充,我们的想象在逐渐膨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更有意思的是,这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会不断地唤醒自己的记忆,让那些早已遗忘的往事和体验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并且焕然一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阅读一部书可以不断勾起自己沉睡中的记忆和感受,我相信这些的阅读会有益自己的身心健康。</p> <p class="ql-block">留一只眼睛看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林清玄</p><p class="ql-block">欲识永明旨,</p><p class="ql-block">门前一湖水;</p><p class="ql-block">日照光明生,</p><p class="ql-block">风来波浪起。</p><p class="ql-block">——永明延寿禅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日本历史上产生过两位伟大的剑客,一位是宫本武藏,另一位是柳生又寿郎,这两位的传记都曾经在台湾出版过,风靡过一阵子。柳生又寿郎是宫本武藏的徒弟,关于他们的故事很多,我最喜欢其中的一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柳生又寿郎的父亲也是一名剑客,由于柳生少年荒嬉,不肯专心习剑,被父亲逐出了家门。柳生于是独自跑到一座荒山,去见当时最负盛名的剑客宫本武藏,发誓要成为一名伟大的剑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拜见了宫本武藏,柳生恳切地问道:“假如我努力学习,需要多少年才能成为一流的剑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武藏说:“你全部的余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能等那么久,” 柳生急切地说,“只要你肯教我,我愿意下任何苦功去达到目的,甚至当你的仆人跟随你,那需要多久的时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也许需要 10 年。” 宫本武藏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柳生更着急了:“呀!家父年事已高,我要他生前就能看见我成为一流的剑客,10 年太久了,如果我加倍努力学习,需时多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嗯,那也许要 30 年。” 武藏缓缓地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柳生急得都要哭出来了,说:“如果我不惜下任何苦功,夜以继日地练剑,需要多久的时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嗯,那可能要 70 年,” 武藏说,“或者这辈子再也没希望成为剑客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柳生的心里纠结着一个大大的疑团:“这怎么说呀?为什么我越努力,成为第一流剑客的时间就越长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的两只眼睛都盯着第一流的剑客,哪里还有眼睛看你自己呢?” 武藏平和地说,“成为第一流剑客的先决条件,就是永远保留一只眼睛看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柳生又寿郎满头大汗,于是拜在宫本武藏的门下,并做了师父的仆人。武藏给他的第一个教导是:不准谈论剑术,连剑也不准碰一下,只要努力地做饭、洗碗、铺床、打扫庭园就好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他仍然做着这些粗贱的苦役,自己发誓要学习的剑术,一点儿开始的迹象都没有,他不禁对前途感到烦忧,做事也不能专心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年后的一天,宫本武藏悄悄蹑近他的背后,给了他重重的一击。第二天,正当柳生忙着煮饭时,武藏又出其不意地给了他致命的扑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此以后,无论白天晚上,柳生都必须随时警惕突如其来的袭击,二十四小时中若稍有不慎,便会被打得昏倒在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过了几年,他终于深悟 “留一只眼睛看自己” 的真谛,可以一边生活,一边预防突如其来的袭击。这时,宫本武藏开始教他剑术,不到十年,他成了全日本剑术最精湛的剑客,也是历史上唯一与宫本武藏齐名的一流武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个故事里隐含了很深刻的禅意:禅者不应把禅放在生活之外,犹如剑客不应把剑术当成特别的东西。剑客在行住坐卧时都可能遇到敌人的扑击,禅者也是一样,要随时面对生活、烦恼、困顿的扑击,他们表面安然不动,心中却活泼灵醒,能有所应对,那是由于 “永远保留了一只眼睛看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宫本武藏在日本剑道和武士道都有很崇高的地位,那是由于他的造诣不只局限于剑术,他还是一位很杰出的画家和书法家。他有一幅绘画作品画的是 “布袋和尚观斗鸡”,以流动的泼墨画了微笑的布袋禅师观看两只鸡相斗的情景。画面上题的 “无杀事,无杀者,无被杀,三者皆空”,很能表达他对剑术与人生的看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对于一个武士,拿刀剑是一种修行,是通向觉悟的手段。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死掉的武士,他还要在其中确立自己的人格,觉悟与修行、定力与意见就变得多么急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换言之,在人生的流程中,人人都是面对烦恼与不安的武士,如何以无形之剑,挥慧剑斩情丝,截断人生的烦恼,不是与武士一样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近读了一本美国作家汉乔伊写的《武艺中的禅》,把武术、剑道与禅的关系做了精辟的分析,他提出几个值得深思的观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是武师所遇到的对手,与其说是敌人,不如说是自己的同伴,甚至是自己的延伸,可以帮助我们更充分地认识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是虽然大部分武艺高手都花了好几年时间练习几百种招数,但在实际决斗时,经常使用的招数只有四五种。他一点儿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只是用心去应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是武师的心要经常保持流动的状态,不可停在固定的招数上,因为对手出击的招数是不可预测的,当心停在任何固定招数,对武师而言,接下来就是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生命中所面对的苦恼不是外在的敌人,而是自己的延伸,应该透过烦恼来认识自我;我们可能遍学一切法门,但必须深入某些法门,来应对生命中的决斗。我们应该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因为生活不能如预期,无常也不可预测,如果我们的心因执着而停滞了,那就是死路一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这些训练的开端,就是 “留一只眼睛看自己” 呀!</p> <p class="ql-block">清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梁晓声</p><p class="ql-block">倘非子诚之缘故,我断不会识得徐阿婆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子诚是我学生,然细说么,也不过算是罢。有段时期,我在北京语言大学开“写作与欣赏”课,别的大学的学子,也有来听的;子诚便是其中的一个。他爱写散文,偶作诗,每请我看。而我,也每在课上点评之。由是,关系近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子诚的家,在西南某山区的茶村,小。他已于去年本科毕业,就职于某公司。今年清明后,他有几天假,约我去他的老家玩。我总听他说那里风光旖旎,经不住动员,成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斯时茶村,远近山廓,美仑多姿。树、竹、茶垅,浑然而不失层次,绿如滴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翌日傍晚,我见到了徐阿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会儿茶农们都背着竹篓或拎着塑料袋子前往茶站交茶。大叶茶装在竹篓,一元一斤;芽茶装塑料袋里,二十元一斤。一路皆五六十岁男女,络绎不绝。七十岁以上长者约半数,年轻人的身影,委实不多。尽管勤劳地采茶,好手一年是可以挣下五六千元的,但年轻人还是更愿到大城市去打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子诚与一老妪驻足交谈。我见那老妪,一米六七、八的个子,腰板挺直,满头白发,不矜而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妪离去,我问子诚她的岁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八十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八十三还采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禁向那老妪背影望去,钦佩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子诚告诉我——解放前,老人家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及嫁龄,镇上乃至县里的富户争娶,或为儿子,或欲纳妾;皆拒,嫁给了镇上一名小学教师。后来,丈夫因为成分问题,回村务农。然知识化了的男人,比不上普通农民那么能耐得住山村的寂寞生活,每年清明前,换长衫游走于各村“说春”。当年当地,农村人大抵文盲,连黄历也看不懂的。她丈夫有超强记忆,一部黄历倒背如流。“说春”就是按照黄历的记载,预告一些节气与所谓凶吉日的关系而已。但一般告诉,则不能算是“说春”。 “说春人”之“说春”,基本上是以唱代说。不仅要记忆好,还要嗓子好。她的丈夫嗓子也好。还有另一本事,便是脱口成秀。“说”得兴浓,别人随意指点什么,意能说什么唱出一套套合辙押韵的掌故来,百难不倒,像是现今的“R&P歌手”。于是,使人们开心之余,自己也获得一碗小米。在人们,那是享受了娱乐的回报。在他自己,是一种个人价值体现的满足。所谓与人乐乐,其乐无穷。不久农村开展“破除迷信”运动,原本皆大开心之事,遂成罪过。丈夫进了学习班,“说春人娘子”一急之下,将他们的家卖到了仅剩自己穿着的一身衣服的地步,买了两袋小米,用竹篓一袋一袋背着,挨家挨户一碗碗的还。乡亲们过意不去,都批评她未免太过认真。她却说——我丈夫是“学知人,我是‘学知人’的妻子。对我们,清名重要。若失清名,家便也没什么要紧了。理解我的,就请将小米收回了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工作组长了解到那一情况,愕然,继而肃然。对其丈夫谆谆教诲了几句,亲自送回家,并对当年的阿婆好言安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问:“现在她家状况如何?为什么还让八十三岁的老人家采茶卖茶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子诚说:“阿婆得子晚,六十几岁时,三十几岁的独生儿子病故了。媳妇改嫁,带着孙子远走高飞,早已断了音讯。从那以后,她一直一个人过活。七八年前,将名下分的一亩多茶地也退给了村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么大岁数,又是孤独一人,连地都没了,可怎么活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县里有政策,要求县镇两级领导班子的干部,每人认养一位农村的鳏寡高龄老人,保障后者们的一般生活需求,同时两级政府给予一定补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禁感慨:“多好的举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料子诚却说:“办法是很好,多数干部也算做得比较有责任。但阿婆的命太不好,偏偏承担保障她生活责任的县里的一位副县长,名面是爱民的典范,背地里贪污受贿,酒色财赌黑,五毒俱全,原来不是个东西,三年前被判了重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一时失语,良久才问出一句话是:“黑指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是黑恶势力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又失语,不复再问什么,只默默听子诚说:“阿婆知道后,如同自己的名誉也受了玷污似的,一下子病倒了。病好后,开始替茶地多的人家采茶,一天采了多少斤,按当日茶价的五五分成。老人家眼力不济了,手指也没了准头,根本采不了芽茶,只能采大叶茶了,早出晚归,平均下来,一天也就只能挣到五六元钱。她一心想要用自己挣的钱,把那副县长助济她的钱给退还清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这……难道就没有人认为应该告诉老人家,她完全不必那样做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仿佛被割掉了舌的我,终于又能说出话来。而且,说得激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许多人都这么劝过的,可老人家她听不进去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子诚的话,却说得异常平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待我再说什么,问什么,子诚的一句话,使我顿时又失语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说:“今年年初,老人家患了癌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极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几乎村里所有人都知道了。她自己也知道了。不过,她装作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的样子,就着自己腌的咸菜,每日喝三四碗糙米粥,仍然早出晚归地采大叶茶。有人说,那是因为她岁数大,脏器都老化了,所以不觉得多么疼了……他们的说法有道理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太清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确不太清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心愀然。进而,怆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我要求子诚转告老人家,有人愿意替她“退还”尚未“还”清的一千二三百元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子诚说:“转告也是白转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恼了,训道:“明天,你必须那么对她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天,还是傍晚时,我站在村道旁,望着子诚和老人家说话。才一两分钟后,二人的谈话便结束了。老人背着竹篓,尽量,不,是竭力挺直身板,从我眼前默默走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子诚也沮丧地走到了我跟前,嗫嚅道:“我就料到根本没用的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要听的是她的原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说,谢了。还说,人的一生,好比流水。可以干,不可以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禁再次失语,竟至于,羞愧极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以后几日的傍晚,我一再看见徐阿婆往返于卖茶路上,背着编补过的竹篓,竭力挺直单薄的身板。然而其步态,毕竟那么的蹒跚,使我联想到衰老又顽强的朝圣者,去向我所不晓得什么圣地。有一天傍晚下雨,她戴顶破了边沿的草帽,用塑料布罩住竹篓,却任雨淋湿衣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曾经的草根族群中的美女,那八十三岁的,身患癌症的,竭力挺直身板的茶村老妪,又使我联想到古代赴往生命末端的独行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似乎,我倾听到了那老妪的心声:清名、清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反反复复,二字而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久前,子诚打来电话,告诉我徐阿婆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那个……我的意思是……明白我在问什么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这个一向要求学生对人说话起码表意明白的教师,那一时刻语无伦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听家里人说,她死前几天还清了那笔钱……老人家认真到极点,还央求村支书为她从县里请去了一名公证员……现在,有关方面都因为那一笔钱而尴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又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放下电话的。想到我和子诚口中,都分明地说过“还”这个字,顿觉对那看重自己清名的老人家,无疑已构成人格的侮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清名、清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一旦在乎反而累人自讨苦吃的东西呀,难怪今人都避得远远地,唯恐沾上了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之羞愧,因亦如此……</p> <p class="ql-block">我希望成为你的骄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史铁生</p><p class="ql-block">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果会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时脾气坏到极点,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那园子里回来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跟我一同去,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得有这样一段过程。她只是不知道这过程得要多久,和这过程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动身时,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帮助我上了轮椅车,看着我摇车拐出小院;这以后她会怎样,当年我不曾想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出去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是恳求与嘱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现在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对自己说:「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他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我心里一惊,良久无言。回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动机,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但如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经细想,发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动机中占了很大比重。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摇头,心想低俗并不见得低俗,只怕是这愿望过于天真了。他又说:「我那时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让别人羡慕我母亲。」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而且我想,他的母亲也比我的母亲运气好,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儿子,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我的头一篇小说发表的时候,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奖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又整天整天独自跑到地坛去,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个园子却怎么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她儿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她匆匆离我去时才只有四十九呀!有那么一会,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厌恶。后来我在一篇题为「合欢树」的文章中写道:「我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溯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小公园,指的也是地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上帝的考虑,也许是对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只留给我痛侮,丝毫也没有骄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想出名」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且不去管它了罢。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一点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p> <p class="ql-block">风中跌倒不为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林清玄</p><p class="ql-block">路过乡间一座三合院,看见一个孩子正在放声大哭,妈妈心疼地在旁边安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妈妈一手慈爱地搂着孩子,一手用力地拍打地板,对孩子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哎呀!都是这个土脚不平,害宝贝仔仆倒,妈妈替你拍土脚,哎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妈妈拍地的动作非常滑稽夸张,使那哭闹不停的孩子也忍不住破涕为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感到十分温馨,想到从前我的妈妈也曾如此安慰过我。不只是我的妈妈,从前乡间的父母几乎都是这样安慰孩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跑的时候被树枝绊倒了,就把树枝折断,说是:“坏树枝!怎么可以绊倒我的好孩子。”走路不小心跌倒了,就打骂土地,说是:“歹土地,怎么可以害我的乖孩子跌倒。”甚至完全没有原因跌倒,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责备,就骂风,说:“都是风吹得让我的心肝仔跌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小的时候都会信以为真,以为跌倒是因为风、土地或树枝的缘故,我们也会像父母亲一样,找借口安慰自己,却没意识到是自己走路不小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次,我在门口庭前跑步,不小心摔了一跤,头破血流。妈妈从灶间跑出来,左看右看,找不到可以打骂的东西,因为庭前的土地非常平,既没有树枝,也没有小石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妈妈怔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已经站起来了,她还怔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支锅铲,样子有点滑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妈妈看我望着她,以为我要放声哭出来,突然大声地骂天:“都是这么恶的风,吹得阿玄仔仆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抚着自己头上的伤口,对妈妈说:“妈,不是因为风,是我自己不小心仆倒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庭前确实只有阳光,一丝风也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妈妈这时笑得像阳光一样灿烂,过来检视我的伤口,欣慰地说:“你大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妈妈的意思是我长大了,可以承担自己的错误与失败。当我们发现到,无论任何形式的跌倒,都是由于自己的不小心,而不是去找借口,这时我们就像我们在情感与姻缘上跌倒的时候,也像孩子时一样……即使地不平、荆棘横路、风狂雨暴,都不应该是我们跌倒的借口。最应该检视的是错误与失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孩子的跌倒顶多是皮肉受伤,姻缘挫败也顶多是锥心刺骨,并不会伤到情感的本质。因此,一个人不应该在爱中受伤,就失去爱的勇气;一个人也不应该痛苦,就失去承担的心。要寻找到生命最内在的本质,是不能有任何借口的。当我们还有借口,本质就不会显露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对自己过去情感的受伤,姻缘的挫败也没有任何借口,这都是我生命的必然之路。我也愿意承担任何的批评,并把这些批评当成石阶,走向更高的位置来回看自己的人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风中跌倒,在爱中流泪,这都是人生不可避免的旅程。如果我们在每一段旅程,都能学习到更广大的胸怀,都能不失去真爱的勇气、美好的追求,一切挫折不也都有深刻的意义吗?我站着看那拍打土地安慰孩子的母亲图像,一面忆起往事,一面想到我们人生可能永无平静之日,但我们要使心安宁,只在当下的转念之间。</p> <p class="ql-block">相貌和心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周国平</p><p class="ql-block">世上很少有人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相貌。一般来说,年轻人比年长者更在乎,女人比男人更在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女人重视容貌是情有可原的,既然几乎一切民族的文化都把女性的美丽作为一种价值进行讴歌,作为一种标准来评判她们,而在实际生活中,容貌的美丑对于她们的婚爱、社交乃至职业方面的遭遇确实会发生相当的影响,那么,她们似乎也就别无选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年轻人入世还浅,不免看重人际关系较浅的层面,留意别人对于自己的表面印象,所以在容貌上也比较敏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与关心名声相比,关心容貌更是一种虚荣,因为与名声相比,容貌离一个人的真实价值更远。现代整容术已经能够把一张脸变成另一张脸,但在新脸皮下面的仍是那个旧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不通过镜子,人是看不见自己的容貌的,常常也是想不起自己的容貌的,而这并不妨碍他做一切事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镜子代表着别人的眼光,人一照镜子,就是在用别人的眼光审视自己了,因此,其实他所关心的是别人对自己的观感。按照他的虚荣的程度,这别人可以是某个意中人、一般异性或广大而笼统的人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虚荣是难免的,怎奈人生易老,红颜难久,这是谁也逃脱不掉的规律。好在绝大多数人都会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步调整自己的心理,克服在相貌方面的虚荣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事实上,在不同的年龄段,相貌的内容在发生着变化,人们对相貌的感觉和评价也在随之改变。年龄越小,相貌的美就越具有物质的、生理的性质,因而彼此也越为相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譬如说,天下的娃娃都一样可爱,那是一种近似小动物的美,表现为稚气的表情、娇嫩的皮肤、憨态可掬的动作。少男少女的美洋溢着相同的青春朝气,但我们也能发现,其中有些人因为正在形成的优秀个性而显得更具魅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对于一个成年人的外貌,我们一般不会对其物理性方面例如五官的构造、皮肤的质地给予高度评价,而是更加看重其所显现的精神内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叔本华说:“人的外表是表现内心的图画,相貌表达并揭示了人的整个性格特征。”至少就成年人的相貌而言,他的这一看法是有道理的。在漫长的时间中,一个人的惯常的心灵状态和行为方式总是伴随着他自己意识不到的表情,这些表情经过无数次的重复,便会铭刻在他的脸上,甚至留下特殊的皱纹。更加难以掩饰的是眼神,一个内心空虚的人绝对装不出睿智的目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大约都遇见过那样的人,他们的粗俗一望而知,仿佛就写在他们的脸上。同样,当我们面对爱因斯坦的肖像时,即使没有读过他的著作,我们从他的宽容、幽默、略带忧伤的神情就能判断他是一位智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叔本华也举了一个例子:一群高贵的绅士来到维斯孔蒂公爵的宫廷,维斯孔蒂问他的年幼的儿子,谁是最有智慧的人,孩子稍作环顾,就去拉着彼特拉克的手,把这位文艺复兴时代的巨人带到了父亲面前。有趣的是,中国的圣人孔子和西方的圣人苏格拉底都是相貌极其古怪的人,但是,历史并未留下人们认为他们丑陋的记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总之,在到达成熟的年龄以后,一个人相貌中真正有吸引力的是那些显现了智慧、德行、教养、个性等心灵品质的因素。至少就男人而言,这基本上是共识,聪明的女性也是这样来欣赏男人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么,女性是否也应该这样来欣赏自己,或者男性是否也应该这样来欣赏女人呢?我认为是的。哪怕是绝色美人也免不了有迟暮的一天,世界上再高明的美容术也不能使美色永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此,女人在中年之后仍然一心要以色媚人,这至少是不明智的。能够使女人长久保持魅力的也是容貌中的精神特性,一个气质高贵的妇人虽然未必像妙龄美女那样令许多男人神魂颠倒,但却能获得男人和女人的普遍敬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请不要说这不是一种女人魅力,无论男人魅力还是女人魅力都决不是纯粹的生理特质,而永远是多种因素的综合。另一方面呢,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必须顺应大自然的安排,在不同的季节收获不同的果实。</p> <p class="ql-block">空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简媜</p><p class="ql-block">「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不,你记得,空山最险。」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空山之险,在于照见生命的孤独:你欢愉,无人能懂你脸上欢愉的泪光;你冥坐而笑,无人看得到你正神游于十里芰荷中;你痛心垂泪,亦无人能解你的悲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与人接壤,能述说的仅是片面辰光,一两桩人情世故而已。能说的,都不是最深的孤独。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空山行旅,照见自己的独吟,那么,空城,又该怎么去看它呢?昔时繁荣,此时荒废无人烟,是空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昔时人与我皆是怀梦少年,今日人犹有梦,我离梦而去,不能与之合梦了,再面对昔人旧景,难道不是更荒凉的空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种空城,只是在时间中沉寂,往昔的风流人物,绮艳野史因改朝更代而变成一段典故,在今人口耳之间传诵。如果,时间够友善,这城墙仍有机会复苏,搬演另一出将帅相逢、英雄美人的戏。城会被修起来,用琉璃瓦铺出它的华丽,也不乏鬼斧神工的巧匠,造出一座座舞榭歌楼,把丝竹管弦引进来,使华城再度发声。人们拥戴繁华登基的魄力,与时间崩塌它的速度,是同等惊人的。则此城虽空,不长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种空城,是永远空无的。虽然,旧人仍在,昔时城楼仍然完好,却因为梦的遗失而无法成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等待的人漫无止境地等着那人归来,找回遗失的那桩梦的承诺,与之合符。而寻梦的人离开城门后,再也不敢回来;他自知那桩梦约已随少年心境的消失而消失,虽然仍用旧名字、旧身世行走,却已不是有梦的少年。他不知道用什么言语对等待的人解释空城?若对方盘问他:「当年,你能给我一个梦,就算那梦已经找不回了;难道,你现在不能给我另一个同样的梦吗?」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要如何说明白:人,不可能给两个人同一种梦;也不可能给同一个人两种梦!当时,春光少年,他与对方缔梦时说过:「再不可能对别人说这话了!」虽然初梦已渺,无法在现实上开花结实;他流徙于江海中,曾有过机会,他人捧着梦要来与他交换,他终于不能再次允诺,基于对年少初梦的尊敬,与对那一位等待者的保护——既然,不能与你合梦,自不会与他人成全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桃花总是流成水,他在失梦的华光中风尘满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等待的人,会继续等下去,基于对年少初梦的敬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流落的人,会继续流落下去,基于对年少初梦的敬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空城,永远空城。</p> <p class="ql-block">我所喜爱的女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毕淑敏</p><p class="ql-block">我喜欢爱花的女性。花是我们日常能随手得到的最美好的景色。从昂贵的玫瑰到卑微的野菊。花不论出处,朵不分大小,只要生机勃勃的开放着,就是令人心怡的美丽。不喜欢花的女性,她的心多半已化为寸草不生的黑戈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喜欢眼神乐于直视他人的女性。她会眼帘低垂余光袅袅,也会怒目相向入木三分。更多的时间,她是平和安静甚至是悠然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犹如笼罩风云的星空。看人躲躲闪闪目光如蚂蚱般跳动的女性,我总怀疑她受过太多的侵害。这或许不是她的错,但她已丢了安然向人的能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喜欢到了时候就恋爱到了时候就生子的女人。恰似一株按照节气拔苗结粒的麦子。我能理解一切的晚恋晚育和独身,可我总顽固认为逆时辰而动,需储存诺大的勇气,才能上路。如果是平凡的女子,还是珍爱上苍赋予的天然节律,徐步向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喜欢会做饭的女人,这是从远古传下来的手艺,博物馆描述猿人生活的图画,都绘着腰间绑着兽皮的女人,低垂着乳房,拨弄篝火,准备食物。可见烹饪对于女人,先于时装和一切其他行业。汤不一定鲜美,却要热;饼不一定酥软,却要圆。无论从爱自己还是爱他人的角度想,“食”都是一件大事。一个不爱做饭的女人,像风干的葡萄干,可能更甜,却失了珠圆玉润的本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喜欢爱读书的女人。书不是胭脂,却会使女人心颜常驻。书不是棍棒,却会使女人铿锵有力。书不是羽毛,却会使女人飞翔。书不是万能的,却会使女人千变万化。不读书的女人,无论她怎样冰雪聪明,只有一世才情,可书中收藏着百代精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喜欢深存感恩之心又独自远行的女人。知道谢父母,却不盲从。知道谢天地,却不畏惧。知道谢自己,却不自恋。知道谢朋友,却不依赖。知道谢每一粒种子每一缕清风,也知道要早起播种和御风而行。</p> <p class="ql-block">借你一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刘墉</p><p class="ql-block">晚餐时,不知什么东西塞进大牙,突然痛起来,吃了两次止痛药都不管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幸亏牙医是我每周一起打球的老朋友,第二天特别为我安排时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怎么蛀了这么一个大洞都不知道?」他才看一眼就叫起来:「看样子得抽神经,你多久没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很久!」我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为什么不来?每个礼拜我们都打球,你却不来看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都是你害的!」我笑笑:「因为我每次看牙,你都不收钱,害我不好意思去了,一拖再拖,出了问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情,有时候很麻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十年前就有体验,那时越洋电话费很贵,每次出国住朋友家,我都要求主人月底收到账单之后,把我打的电话勾出来交给我,由我付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主人是洋朋友,或已经很西化的中国人,会照做。否则就麻烦了,即使主人的经济情况很差,也死活不愿收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么一来,我反而不敢打电话了。非但不敢往隔海的台湾打,连当地的长途电话也不好意思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我自己不久之前也犯了这毛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位多年不见的洋学生突然打电话来,说需要两枝新毛笔。我说「妳来啊!我剩很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跟着到了,挑了两枝,问多少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说那是十几年前进货的,早忘了价钱,更不知道现在的行情,就算我送的小礼物好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没想到隔一阵子,听一个中国学生说,那找我买毛笔的洋学生又跑去托她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为什么不直接找我呢?」我不解地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说了,因为您不收她的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香港已逝明星梅艳芳的纪念报导,说「梅姑」为人海派,朋友有急,很少拒绝。但是梅姑往往借出一笔钱,就失去一个朋友,好多朋友反而因此愈走愈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许多人一定都会有同样的感触,怪不得俗话说:「借出了钱,借出了朋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也便相对地有人说:「借出一笔钱,认识一个朋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有个学生在大陆,因为作生意急需,我就托北京的出版社,把一笔版税移给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起初那学生还偶尔提到他欠我一笔钱,后来则透过出版社的朋友说「他记得这么一笔钱,必定会还」。再隔两年,便再也没消息。连我去北京,都避不见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也一样,借他一笔钱,先说很快会还,甚至在拜年时说过两天就拿支票给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接着,非但没接到支票,而且从此失去了音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回到他妈妈那儿,看见他一家出国旅游的照片,知道他事业顺心、家庭美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几次拿起电话,想拨给他,又放下了。不是怕他不还钱,而是怕他接到我的电话,认为我向他讨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早已经不想钱,想的是「情」。但为了钱,伤了情。最近终于想出个办法,要另一半写信给他,说那笔钱不用还了,算我给他两个孩子的结婚礼物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没想到太太反对:「说不定他认为你早已经忘了,你这一写信,不是反而让他发现你还念着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跟这亲戚比起来,我的一个朋友做得更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从他在美国研究所念一半,被退学,自己出来闯天下,就不曾回国看他的父母,据说连一封信也没写过,只从其它兄弟那边打听些老家的消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为你父母对你不好吗?你记恨?」我问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是因为他们对我太好。我是全家最会读书的,他们为我付出最多、对我的期盼最高,还借我一大笔钱,而我……」他突然不说了,沉吟了一下,笑笑:「你以为项羽不想回老家吗?他真想死吗?但是他有什么颜面见江东父老?所以我早告诉自己,没有了不得的成就,绝不回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据说去年他父母先后过世了,他知道,但没回去。而今连跟几个兄弟都不再联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怪不得我母亲在世的时后常说「疥比癞更痒痒」。意思是「借」钱的人比「赖」帐的人还不舒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借是一门大学问,「借」得不妙,只怕会把那欠的人推得更远,远得即使最亲的人,都再难见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即使借的人不怨一辈子,受的人也可能亏欠一生。</p> <p class="ql-block">写给每一个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韩寒</p><p class="ql-block">人的处事风格和性格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16岁到30岁之间。我写过一些不错的文字,也写了不少烂文章,无论状态起伏,无论风格转变,都是一个人的成长历程,谁能在14年的青春里保持纹丝不动?十七八岁时,我居然说,活着的作家中,写文章论排名老子天下第二,现在想起来都脸红,更让我脸红的是当年我心中那个第一居然是李敖。我少年时装酷,追求语出惊人,这些话现在看来,很多都惹人厌恶,甚至还惹我自己厌恶,把各种傻话挖出来,总会击中不同的人。谁没有年少过,你在宿舍里说过的那些蠢话,你在树林里幼稚的表白,现在拿出来可不都得笑死,没有人永远和过去的自己一致,除非你不再成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接触过我的人都知道,我面对生人其实腼腆拘谨。这点从小到现在都未改变。也许我把性格里的另一面都发泄到了赛车和写作中。只要不是被踢走,我在一支车队一效力就是五六年,有合作的地方只要没有意外都会一直合作下去,酒店都选熟悉的住,吃饭永远去那两三家,点的也永远是那几个菜。我性格就是这样。也许因为我选择走的道路太不一样,充满未知,所以我很希望在日常生活里没有变故,不再有陌生的事物。我口才不算好,有人把我十几二十岁时的电视采访都挖了出来,挑了回答得差的问题和木讷的地方拼接在一起,以验证我是一个草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是的,我在很多地方笨拙,嘴皮子也耍不好,所以我选择了写东西。面对键盘,我拥有自己的世界,就像我倒车经常撞,停车老停歪,但戴上头盔,坐进赛车,我依然是个好的车手。这就是我的性格。人的性格未必一面,也未必必须符合其他人的设定。每个人的境遇和脾性都是不同的。你不能拿着标尺先裁量自己,再去宣判每个与你尺码不同的他人是伪劣产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反智么?是的,我反弱智,我还反各种束缚人的体制。我学历低,学识差,也有很多的缺点。我有恶趣味,但我最怕无趣。我口无遮拦,但我最恨道貌岸然。我常说错话,得罪人,也常道歉反思。此番我又发现我17岁的书中有一句话错了,那就是“七门红灯,照亮我的前程”——红灯永远不能照亮你的前程,照亮你前程的,是你的才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很多的采访里,我常说一句话:人,可以不上学,但一定不能停止学习。我也常说,为了避免早期作品中模仿他人的痕迹太重这个缺点,我不再看其他人的小说,但一定不能停止阅读,只有阅读,才会进步。硬要控制信息,断章取义,我也没有办法,也许我们读着不一样的书,走着不一样的路。我只是选择了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为了写作,我影响了学业,最后退学;为了赛车,我又几乎放弃写作,不计代价,孤注一掷。我运气好,都做得不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一个人,我相信造物者一定赋予你特殊的才能,很多人只是没有发现而已。也许此刻,有很多莫扎特正在编程序,很多舒马赫正在写文案,很多张曼玉正在当前台,很多李开复正在做中介……我只是比很多人幸运,找到了自己喜欢又适合的。同时我也有很多比你们蠢笨的地方,怎么学都学不会。每一个人,纵然缺点一身,但必然有一些地方是长于他人的,那是你区别于他人的标记,也是造物者公平的地方,就看你能否找到这些标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没人能让所有人满意,所以让自己和你中意的人满意就可以了。你所判定的一切,也许就是你自己内心的投影。人生就是一个不断接纳和抛弃的过程,就是一段迎接冷眼嘲笑孤独前行的旅途。KO不了你的,也许让你更OK;没让你倒下的,也许让你更强大。我也将尽我所能,向在乎我的人创造各种东西,绝不向厌恶我的人解释这是个什么东西。</p> <p class="ql-block">奔跑的时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路明</p><p class="ql-block">那是我中学时代的最后一届运动会。当时我瘦成一根竹竿,体育成绩不值一提,只有长跑还拿得出手。体育委员拿着报名表拉人,各个项目都有人报了,唯独男子十公里还空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忘了是被谁怂恿,还是为了一个无聊的赌注,一时热血上头,我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我十八岁,豪言壮语说得那么容易。此前我最多跑过三千,不知道剩余的七千米意味着什么。我有点后悔,可放出的话收不回,临阵退缩会被狐朋狗友们笑死。放学后我一个人在操场练,十几圈下来,像死掉一样。我喘着气,仰面躺倒在塑胶跑道上,看着天渐渐黑下来,身上的汗慢慢地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运动会最后一天,男子十公里是压轴。我在起跑线热身,身边的十几位选手个个如狼似虎。四百米跑道,发令枪响。第一圈第二圈,我紧咬牙关,保持在第一集团;第五圈第六圈,我小腿灌铅,呼吸困难;第七圈第八圈,肋下剧痛,虚汗淋漓,不断被人超越;第十圈,我仿佛挣脱了极点,开始加速,在全场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中,从第九位一路追到了第二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十三圈,我像一只中枪的鸵鸟般猝然倒地。蜷着腰,抱紧膝盖,那是抽筋的症状。两位担任卫生员的姑娘赶紧冲上来。我用力挣脱她们的手,大声喊,别管我!还能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艰难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跑出五十多米,然后再次倒地,以共产党员就义的姿态。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姑娘的搀扶,在她们的臂弯里,在全场的掌声中,光荣退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赛后,班主任专门表扬了我的「拼搏精神」,组委会给我颁发了「公平竞赛奖」。我捧着奖状和校领导合影,一脸尴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事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没敢告诉任何人,中途加速的战术是设计好的,倒地的动作是练过的,甚至最后的五十米也是装出来的。表演成功了,效果远超预期。我出尽风头,走到哪都有人指指点点,不止一位学弟学妹把我的「事迹」写进作文里。在他们的笔下,我成了「坚持不懈」和「虽败犹荣」的代名词,甚至和奥林匹克精神挂上了钩。可我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岂止是难过,简直从心底里看轻了自己,认清了自己不过是个虚荣又虚伪的人。尤其是,我对不起那两位姑娘,当她们冲向我时,表情是那么关切。心事成魔,无处诉说,一口气堵着,哭不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人在做天在看,就是自己骗不了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天,回家的车上,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其中一位扶起我的姑娘。此后我们经常坐同一辆公交回家。从简单的寒暄,到渐渐的熟络。那天她坐在我身边,我看着她拉开天蓝色的书包,雪白的手指剥开了金黄的橘子,然后抬头朝我一笑,皓齿明眸,一树花开。她永远都不知道,此刻我木讷的外表下,掀起了怎样的波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递给我一瓣橘子,似乎不经意地问,运动会那次,你是装的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脑子嗡了一下,脸涨得通红,嗫嚅道:你……你怎么知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扶你的时候,看见你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用轻轻的一句话,炸掉了我残存的一点侥幸和自尊。公车轰鸣,路人喧哗,我听见了碉堡坍塌的声音。最卑劣的心事被她一眼看穿。我低头,汗涔涔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那天起我躲着她,放了学情愿走路,或者等下一班公交回家,直到毕业。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可我羞于面对这般美好的姑娘。她像一面镜子,越是一尘不染,越照见我的污浊和不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转而十年过去,有一天收到了她的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XX:</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展信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一定忘了我吧。十年不见,别来无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次见到你的名字,是在橱窗里读你的范文。你文笔不错,有点喜欢掉书袋,字很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记得那次诗词朗诵比赛吗?我在你前一个上场,读了一首舒婷的《致橡树》,是那种拿腔拿调的抑扬顿挫。那次比赛,大多数人是照着稿子念的,少数人背,也不过是一些短诗。你倒好,把整篇《长恨歌》背下来。你面无表情,声调平淡,可不知为何,那些诗句是如此动人。当你背到「夕殿萤飞思悄然」时,教导主任打断了你,示意时间有限,可以下场了。你扫了他一眼,接着背下去,整个会场都静默了。比赛结果,你名落孙山。但我记住了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我站在三楼窗口,看你一圈一圈地跑步。我故意找理由赖在教室不走,直到你筋疲力尽地躺倒在操场。我很想走到你身边,对你说声「加油」。犹豫了半天,还是不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知道吗,那次运动会你成了女生们谈论的焦点。有人说,「真想不到,XX那么瘦,还跑那么快,拼得那么凶」,还有姑娘在你下场时哭了。我心里有疑虑,我害怕这疑虑是真的。我是多么希望你是真的拼尽了全力,摔倒只是一个意外。可那天在20路车上,你的回答,还有你的表情,让我的心冷了半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怎么说呢,还是欣赏你,但不是那种欣赏了。我有一点失望,又好像有点怕你。我告诉自己,你这样的聪明人,或许并不可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次见到你,是高考后的返校。我在车站等了你好久,手里攥着一封信,里面有我家的地址和电话。你来了,朝我点头微笑,我也笑,可我们什么话都没说。这时来了一部20路,我先你一步上车,以为你会跟上来。车开了,我看见你还在站台,双手叉在校服兜里,目光发散,神情漠然。我隔着车窗朝你挥手,身边的阿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可你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你渐渐远了,消失不见。这一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有个声音告诉我,这是离别的剧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再没见过你。有时我会在网上搜你的名字。我知道你的专业,你的学号,你的宿舍,知道你哪年拿了奖学金,知道你所在的篮球队止步全校八强。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去你的学校找你。后来慢慢释怀,大概是成熟了吧。可是偶尔的,还是会想起你。和你一起乘车回家的那些短暂时光,是我珍藏在心底的记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忘了告诉你,之前我都是坐37路回家的,直接到家门口。跟你坐20路,我还得再换一部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近在网上找到了一些你写的文章。真高兴,你又开始写了。希望你一直写下去,不辜负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请不要笑我矫情,一大把年纪了还写这些。我要结婚了,婚礼在下个月。原谅我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有些话现在不讲,就永远不会讲。好歹认识一场,都没有好好地告别。寄出这封信,算是对我的青春说再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此别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没有寄信地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见,亲爱的姑娘,谢谢你记得我好多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不知道的是,这些年我迷恋上了跑步。我跑赛道,跑公路,跑越野。我跑过正在苏醒的城市,看见路灯一盏一盏地灭掉;我知道夕阳怎样在屋顶金光一闪,然后消失不见。约会归来我独自慢跑,嘴角上扬,跑步分享了我的喜悦;外公去世的那个夜晚,我在滂沱大雨中疯狂地冲刺,跑步承受了我的悲伤。我跑过喜马拉雅南麓的山坡,跑过祁连山深处的牧场,跑过巴丹吉林腹地的沙漠。我从不参加任何长跑比赛,对我来说,跑步是一个人的事。跑步是孤独的运动,可以想很多心事。跑着跑着我会突然加速,再加速,直到瘫倒在地。看天空黑下来,像一床黑色的被子盖在身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跑了几百个十公里,我企图用更多的里程去覆盖那个遥远秋天的下午。没有观众,没有掌声,我想象着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偶尔跌倒,偶尔扭伤,我知道没有一双手会扶起我。那一天,抽筋来得猝不及防,小腿仿佛被鞭子狠狠抽打。我疼得满地打滚,然后狂笑,笑出了眼泪。我明白了当年的表演有多拙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以为十公里是多么漫长,跑下来才知道不过如此。其实十年也不过如此。一次次越过起跑线,再也不是当初的少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渐渐的,我由木讷变开朗,由羸弱变强壮,由自卑变坦然。我已不再是那个虚荣而狡诈的中学生。跑步教会我的是自律,是克制,是不放弃,是死磕到底。汗水无法洗刷过去,汗水却如同溶洞滴水,日积月累,足以重塑一个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找到节奏,调整呼吸,享受肌肉的酸痛。然后冲刺,风在耳边呼啸,发梢在空气中燃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我知道,无论我再跑多少圈,再流多少汗,都回不到十八岁的操场,去跑完那剩下的五千米。拼尽力气,也不能穿越数十年的时光,来到你的面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