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

兰若寺DE妖医

秋风将至，暑气却尚未完全退去，夏的余威在平凉城上空仍徘徊着，不肯轻易撤走。平凉城四面环山，如被装在蒸笼里，热气竟在每处角落中凝结，浓稠得如同蜜糖，黏糊糊裹在人身上，挥之不去。

我决计登崆峒山以避此闷热。晨光微启，天色尚朦胧未明，我便启程朝山门骑去。此时天空既未大亮，人迹亦甚稀疏，只有山风习习，带着一股凉意，如丝缕般拂过脸颊。草木含着露水，每片叶子都如含泪的眸子，湿漉漉地反射着微光。小径两旁，青苔在石阶上暗暗绣出花纹，脚踩上去，便觉滑腻。偶有山鸟自树丛中惊起，扑棱棱飞向高处，抖落几点清露，仿佛把山间的清凉也一并携向高处了。

至半山，天色渐明，我倚靠亭柱稍歇。晨雾不知何时已然升腾，如轻纱漫卷，缭绕于山腰之间。山石、林木皆掩映在雾气之中，若隐若现，仿佛浸于流动的乳色水墨里。忽然一声清厉鸣叫刺破寂静，抬头望去，一只隼正展开双翅，悬停于半空，翅尖轻轻拨开雾气，姿态凝定，竟如钉在虚空里一般。它俯视着山峦，如同在巡视自己的疆土。天空如洗，蓝得通透，只点缀着几抹浮云。山中此刻的凉意，竟是如此浓重而澄澈，与山下城中浊重暑气对峙着，恰似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崆峒山位于平凉境内，此地秋风时节，晨昏之间温差颇大，白日虽依然炎热，夜晚却已渐生凉意。山下人言，此间节气常如慢半拍的钟表，当别处秋意渐深，平凉才迎来秋风；然而山中节气之变，却似又比山下先行一步了。此时节，山间草木已悄然酝酿着秋意，槭树叶子的边缘开始晕染出点点红痕，野菊花则悄然绽放，星星点点，如撒落于草丛中的小灯盏，不争不抢，却提前点亮了秋的序章。

午后阳光渐烈，但山中绿荫如盖，阳光穿透层层枝叶，落在地上，只剩一些跳跃的光斑。行走其间，凉风阵阵袭来，暑热竟被隔绝于外。山涧潺潺，流水清冽，水声淙淙，如鸣佩环。掬一捧山泉饮下，凉意直透心脾，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燥热。涧边有石，我坐于其上，闭目倾听水声，山风拂过肌肤，带着草木的清气，心中顿感一片澄明。此地暑气已被清凉浸透，既非夏之酷热，亦未至秋之萧瑟，秋风的崆峒山，恰好是夏秋之间的温柔驿站。

然而西北的气候，素来是善变而执拗的。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山风却猛然变得急促，风过处，松涛如潮水般阵阵涌起。抬头望天，只见西北天际不知何时已堆起层层黑云，厚重如铅，迅速向山头涌来。风势愈来愈猛，呼啸着扫过山谷，卷起落叶漫天飞舞。松枝在风中狂舞，发出尖锐的哨音，仿佛整座山峦都在风中战栗、呻吟。

稍顷，雷声自远而近，沉闷地滚动着，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下来。山雨骤至，毫无征兆，来势汹汹，却走得也快。雨点先是稀疏，继而密集如鼓点，敲打着树叶、岩石，天地间一片喧哗。雨水顺着山石流淌，汇成一道道细小的溪流。山色在雨幕中变得朦胧，远处的峰峦隐没在灰白的雨雾里。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约莫半个时辰后，雨势渐歇，风也缓了下来。云层裂开缝隙，阳光重新洒落。被雨水洗过的山林，青翠欲滴，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树叶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同无数细小的珍珠。山石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泛着湿润的光泽。鸟儿又开始鸣叫，声音格外清脆悦耳，仿佛也在为这场骤雨后的澄澈而欢欣。

雨后山间，凉意更甚。我立于山巅，俯瞰雨后山峦。云气蒸腾，如海浪般在群峰间翻涌流动。山峦在云雾中时隐时现，仿佛有了生命，正在吞吐呼吸。云雾弥漫，峰峦则如岛屿般浮沉于云海之上。山风穿过岩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如远古传来的叹息。置身于此，顿感人之渺小。秋风时节的崆峒，暑气已泄，秋意渐生，正是万物更替之关节处。那风、那云、那雨，莫不是天地的吐纳，季节的呼吸——此刻我立于山巅，便如立于时间鼓胀的肺腑之间。

暮色之前，我缓步下山。夕阳余晖将西天染成一片橘红，云霞如锦。山道旁，野菊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淡淡的、略带清苦的香气。这香气，像是季节深处渗出的幽微叹息。

山脚处，回首再望崆峒，暮色中的山峦只余下一道深青色的剪影，凝重地卧于天地之间。白日里那些清晰的轮廓、生动的细节，此刻都已沉入暮霭，变得模糊而遥远，只留下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轮廓。

归途上，晚风已带上明显的凉意，轻轻拂过裸露的皮肤，提醒着季节无声的流转。山下城中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夜色里晕染开来，透着人世的暖意。城中人或许正摇着蒲扇，在灯下纳凉闲话，浑然不觉山间节气已悄然先行一步。他们熟悉的，是平地上那依旧粘滞的暑热，是缓慢流淌的日常。

秋风这个节气，在日历上不过轻描淡写两个字，在崆峒山却是一番天地悄然改换的郑重仪式。这山中的气脉，仿佛自有其古拙的节律，将夏末余烬与初秋微凉，搓捻成一道无形的界碑——它横亘于冷暖之间，标记着光阴在此处微妙地顿挫、转折，继而沉入更深的流逝。

山风拂过，送来远处道观檐角细微清冷的铃声。这风已非夏风之燥，亦未具秋风之肃，它拂过脸庞，仿佛岁月本身温柔而确凿的触碰。当人立于山巅云雾吞吐之际，恍然已站在季节的隘口，前脚踩着夏的余温，后跟探入秋的凉薄。

秋风之于崆峒，如同宣纸上一笔淡墨的洇染过渡，是天地在此处换气的悠长间隙。原来光阴并非平直如矢，它自有其沉厚的褶皱——那些褶皱深处，藏着云起雾落，藏着草木的每一次呼吸转换，藏着一座山在季候轮转时，那无声而庄严的吐纳，藏着秋播前土地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