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氏三姐妹（十九）

老唐

第十九章 夏氏三女——风雨中的芷兰之一

夏氏三女，是我的三姨。

记忆里，民国十九年的风总是裹挟着铁锈与焦土的气息，在陇原上无休止地盘旋。天地顿时一片昏黄，日光偶有透过弥天沙尘，难得洒下黯淡如古铜般的光。原野上朽木与枯草，在尘风中瑟瑟低伏，像是无数卑微的生命向乱世俯首。就在这样一个马蹄踏碎炊烟的年月，我的三姨，在陇东一家寻常的庄户人家里，发出了她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啼哭。

那是个怎样的世道！马家军的骑兵时常如黑云压境，骚扰乡民，马蹄过处，屋舍成墟，田垄荒芜。就连村口的老槐树早已被饥民剥尽了皮，光秃秃的枝干戟指苍穹，如同无声的诅咒。逃荒的人流漫过黄土坡，一张张脸上刻着一样的茫然与枯槁，个个眼里盛着太多的死寂，唯独缺了太少的生息。

三姨还未满月，乱兵的马蹄便又一次踏破了村子的薄暮。火光骤然窜起，映红半壁天空，仿佛撕裂了黑夜的胸膛。一时间村里村外，哭喊声、叱骂声、马蹄声，狗吠声，绞成一团。

外婆家的土院也没能幸免，木门被踹开，箱翻笼倒，仅有的粮食、衣物，钱财、牲畜都被搜刮掠抢一空。就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外婆将婴儿紧紧护在怀里，以惊人的冷静与那些手持刀枪的兵匪周旋，用一波感人的古代英雄传说，方使母女逃过一劫。那一时，那一刻，是苍天眷顾，人命虽贱如草芥，却也韧如蒲苇。

熬过三年的匪患与饥荒，日子总算透进一丝微光，稍稍平静了下来。这时还不到四岁的三姨，已懂得为大人们分忧。看到大人们运土垫牲口圈，她也斜挎着一个比身子小不了多少的破铁盆，蹦跳着往返于庄后土坡与牲口圈之间。夕阳将她小小的影子在黄土路上拉得细长。盆里的黄土随着她跳跃的脚步簌簌洒落，被余晖晕染成金粉一般，竟给这苦涩的岁月添上了一抹虚幻的暖意。

她帮大人端土垫牲口圈，在她看来如同游戏，可在大人赞许的眼中，那摇晃的小小身影，却是荒凉世界里一株倔强的绿苗，带来生息的慰藉；也是旷野间一颗含馨的芷兰，带来愉悦的芬芳。

外婆每每倚门望见这个不知忧愁，迈着舞步，奔奔跳跳端土的小女儿，心头便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她那三个女儿，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掌中珠。大姨、二姨因自幼缠足，行走不便，田间劳作时常需跪地匍匐，其艰辛更甚旁人。唯有这三姨，年纪虽小，却步履轻盈。那月牙儿似的眼睛里总含着笑，细细弯弯，亮亮晶晶的，巧笑嫣然似一缕春风，驱散着大人眉宇间的愁云。

正是女儿们这点点滴滴的孝顺与招人喜欢的一举一动，成了外婆一次次从病榻上挣扎起身的力量。家中虽然变故迭起，命运的重担几乎将她的脊梁压弯，但她胸中自有一股不折不挠的侠气。对待家人，她温言软语；面对邻舍，她慈悲为怀；遭遇变故，她从容措置——真可谓乱世中的女中英杰。

外婆常说，这三个女儿是老天爷赐给她在漫漫长夜里活下去的灯盏。当厄运叩门，当病痛缠身，总是女儿们那双温热的手，将她从绝望的边缘拉回。同时，长期以来，外婆身上的那种处劫不惊、遇事不慌、待人宽厚的气度，如无声的霏霏细雨，也悄然浸润着三姨幼小的心田，教她懂得了坚韧律己，宽容待人如何做人做事的品格。

如今回想，那烽火连天中的母女相依，恰如荒崖绝壁上的野兰，于风刀霜剑中，依然倔强地吐露着清芬。她们以女性特有的柔韧，在这片破碎的山河间，维系着家的方寸温暖，用隐忍与爱，书写着那个年代最不动声色却又最震撼人心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