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的你

天天跑幼稚园

追忆同桌的你——王耀国。
呜呼，惊闻高中同桌王耀国驾鹤仙逝，不禁悲上心来扼腕叹息，天妒英才，等不到明年耄耋寿庆，可惜，可惜。
我初中不在文建，高一才考进了文建中学，就和王耀国同桌。

他是个学霸，每有考试稳稳得九十五分。而我，徘徊在八十五分左右，难望其项背。分数表下来我羞愧得不敢给他看。文建中学的教育质量高不是吹的，外校生就是不能与本校生较劲。

我想努力，可怎么使劲也无法缩短这10分差距，不服帖不行。与优等生同桌，既是压力也是荣幸。我暗猜想，王耀国一定有读书方法，压力变机会，看同桌是怎么学习的，巧槛学到争取也考个九十分。
我发现他上课非常专注，哪像我整日胡思乱想。时间掌控非常合理，不浪费一秒。他笔记写得认真，快而不潦草。横是横竖是竖，字体如同蜡纸刻出来。看我的笔记，涂涂改改模棱不清，天书一般。

举个最小的例子。他画等号，是用短尺平平整整地划出两条一样长的线。真平直，我的名字该给他才对。

我问，你的笔记写得那么清晰，怎么写的。王耀国告诉我，是他的初中老师毛文元教的。毛老师自己写一手好字，要求学生写笔记必须专心一志心无旁骛，思想集中用心写字。王耀国告诉我，毛老师严格培训过的学生有范伯刚、陈再恩、蔡廉安、吴益娟、袁根娣、余代英、杨文燕……。果然，他们和王耀国一样，都能写一手端正的“毛体”。

啊，正是名校出高才严师出高徒。我遗憾没能在毛老师手下受教。羡慕没用，唯向王耀国多学一点，弥补先天的不足。

王耀国的数学理解力很强，我还在琢磨的难解题目，他一眨眼马上寻到思路。他熟记的英语词汇多，任何句型会举一反三。老师要求用 I want to be……造句，他随口造了十几句，各不相同，把我甩几条马路。同学伏贴，送他一个“王吐皮”的雅号。他记忆力特强，一年后还能把初中教的《石壕吏》《岳阳楼记》脱口背出来。读书不是为了应付考试，是真读到心里去。

王耀国有很强的动手能力。做化学实验、物理实验我俩都在一个台。他每次都预习，精准操作分毫不差地完成。课余到少科站学无线电，安装了一台推挽式半导体收音机，清晰响亮没有一丝杂音。还锯三夹板做了一个漂亮的木盒，喇叭孔、拨盘、插头预留孔恰到好处。

有幸与王耀国同桌，给我树标杆，我悄悄把他作为偶像。

王耀国没有远考清北的打算，近瞄复旦数学系，钻理工。若非“文革”阻断，一定实现理想，一定前程无量。

众望所归，一致选他做干部，当了学习委员。我也没落伍推选为劳动委员。文武同桌，也算般配。

高三搬浦东，文建借了塘桥中学的宿舍照顾路远的学生住读。同桌的他，老西门，够照顾入住了八人房，我小东门，走读。

有同学悄悄告诉我：“耀国半夜梦游，还能找回自己的床。”我问他有这样的事吗？他尴尬地笑答，“他们不知悃不着的苦。”为不惊动室友，他走出宿舍去月光下踱步。

睡眠障碍影响他的食欲。住宿后瘦了好几斤，医生说他消化系统紊乱致营养不良，要补充蛋白质，减少纤维类植物。票证年代，吃饱已属不易哪有更多肉吃鸡蛋吃，只见他日渐消瘦脸不长肉。

身为劳动委员的我，照顾他做轻工，避免体力上消耗过多。

他的“学习委员”不务正业。

介绍班级足球队与“西门街道队”在人民广场比赛。

正经的事也有。他把2班学霸黄浩强请来，讲怎么读书的。

黄浩强中考门门满分，确实令人惊讶。

另外选同学的优秀卷面，定期贴在墙上，观摩交流。不过他自己的没有贴出来，谦虚。

当班干部是榜样，团员是必须的。

王耀国初中就提出申请，屡屡打回票。

团支部对他设置了两条“杠”。一曰家庭认识，二曰毕业前途。

“投胎不慎”误入剥削阶级家庭，硬伤。掏心掏窝也洗不白“对家庭已经有了认识”，“未来毕业前途有了认识”。王耀国苦恼，一直徘徊在团组织的门外。

一次次表白赤诚交心，一次次思想汇报信誓旦旦。终于在1966年10月18日班级团支部开了他的入团审批会，全数举手通过。

没来得及高兴，天有不测风云。孙渊被打倒，党支部改组换了傅廷佐。校团委瘫痪，发展中止。王耀国的“入团审批会不算数”。眼看临门一脚，球滚出界外。严肃的审批像小囡办家家，说不算就不算，一场空欢喜。

其实王耀国改造很自觉。

大串联结束不上课了。学校里保守派不收他，造反派他不屑。我和他不甘逍遥，一起去高墩街的德鑫锁厂劳动。提出到最脏的抛光车间。

组长无锡人叫管金生，对学生工很客气。给我们每人一本考勤簿，“记下每天几点钟上下班，月底给你们发饭贴。”午饭钱有了。

抛光车间黑不溜秋像个煤球店，火星耀眼铁屑飞舞，刺耳噪声和空气污染，与锁芯车间隔开互不联通，车间独立供电而四面通风。

那一年冬天特冷。我每天7点半准时上班换衣服，王耀国一早就在了，还提前生了一只煤饼炉，旺旺的炉火使车间暖和许多，老师傅都夸他。同桌的主动送温暖让“劳动委员”汗颜。

我们每天要处理一大堆锁壳，用砂轮机消除浇铸缝隙和毛刺。面对飞速转动的砂轮机站一天，腰背很累。只看见口罩上两个黑色鼻孔呼吸痕印，额头上沾了一层黑亮的铁屑。王耀国专心致志埋头操作，完成的产品堆得老高，像他写笔记一样，一丝不苟。

我的动作不协调，还不断抹汗，快不了产量不及他。管金生从来不催我，只说“当心手指头，注意安全。”

我们的近视眼镜很起作用，经常有崩裂飞溅打到镜片，每次都庆幸“又一次保护了眼睛”。

自发的劳动做了很久，在学校召唤“复课”后才中途结束。我们曾经谈起“假如毕业分配做工人也能够接受。”想得太美了。

改变王耀国命运的是一张“纸”，一张毕业通知书。

如图。

我们老三届是没有毕业证书的。

团支部审批会两年后，1968年8月19日，校毕分组寄给他一张“综合毕业分配通知”。

图示：原始的通知书。

派他到崇明东方红农场的粮食加工厂。

说是厂，其实是个农场碾米车间，做碾稻谷、掮麻袋的体力活。

不要说“磨去一层皮”，就是拆散他一身骨头，王耀国也干不了。

这是当年的分配通知。红框勾出王耀国名字。他分配到第三组，粮食加工厂。共19人。 文建中学的毕业分配明显有派性，面对两条“杠”的王耀国不敢说分配错，唯横下心——不接受。1968年12月25日“一片红指示”下达，他被学校抛下，关系转到西门街道，与里弄的阿姨一起去生产组洗废塑料，每天8角钱。连吃绿色纤维已囊中羞涩，更莫奢谈补充蛋白质了。

我也收到同样的《通知》去了崇明。

同桌的王耀国为谋生存，踏过黄鱼车，修过防空洞，绕过马达线圈，做过代课老师。没人关心他的病体不堪负重，黑夜掉落海洋，呼救无人听。空抓挣扎，草菅人命。有谁能把他救出苦海指出活路？ 本来失眠的他，沉入痛苦的思考。十二年寒窗一心刻苦读书，读书无用报国无门耀国无路。

高材生面对无聊无休止的坎坷折腾，前途在哪里？

迷茫，失望，就这样一辈子下去吗？

泪眼星空彻夜难眠。

泪眼星空彻夜难眠。

本来失眠的他，沉入痛苦的思考。

虽然不像林黛玉多愁善感，忧思也给健康埋伏下病根。

后来的疾病，与十年艰苦，忧郁，不无关系。

一声惊雷恢复高考！王耀国决心一搏。毕竟基础扎实，他以优异成绩夺魁。录取华东化工。体质单薄的他决心不辜负这宝贵的机会。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背起旧书包，重新上学校。

以近乎自虐的无情，海绵一样接受新知识。

毕业后又继续深造，从此，改变了命运，当上了教育学院“教老师的老师”。

班级流传这样一个段子：袁根娣的班主任是吴信坚，吴信坚的老师是王耀国，王耀国的师母是袁根娣……。

这个“圈子”是有依据的。吴信坚是我们文建中学高二的副班主任，他在教育学院“知识更新”的老师确实是王耀国，王耀国在华东化工的指导老师正巧是袁同学的丈夫……。

王耀国出生在张园，读书在邑庙，劳动在西门，做老师在长宁，置屋在杨浦。

绕着大上海画了个大圆圈。

他知道我做旧城改造，来市政看我，与我探讨起长宁区的建设蓝图。

他说起长宁的强家角、诸安浜、曹家堰……如数家珍。

提出天山继续向西，小金更农田开发，搭桥跨过北新泾，开发鱼行湾，长宁一定有未来……。

听他的高论，立足制高点充满远见，不像化学老师，倒像一个专业规划师。

这位同桌是有思考有抱负的奇才，我真想招募来做我同事。

但他的健康状况经不起我这种高强度的工作。

史无前例的运动，撕裂了我们班级54个同学。我与好事者借《北大荒人酒店》好不容易把全班同学聚集起来。只叙友情不谈政治，更不论派别。咱出钱出力苦口婆心卖一张老脸，王耀国也破例举起酒杯。聚会竟取得预期的效果。

王耀国也有心继续修复、拉近同学友情。他约我去江苏路老振兴饭店商量。他赞赏我的号召力，再接再厉。

他得意地告诉我，买了第一批“认购证”取得了点收获，钱要“用在同学身上”。

他说，“左右两派互相伤害，拉不下脸”，我们俩都一直“游离于两派之外”，这年纪了，隔阂不能带到棺材去。

同桌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呀。

“运动中我们被鄙视被看不起，坏事变好事，中性人物没伤害过别人。”

他这样说，也这样做了。

在黄兴绿地酒店张罗了三桌，邀请了初中4班和高中1班的同学，还把文建的班主任：毛文元、刘庆麟、钱昌明请到。

那天他主持，很正式地讲话，西装领带衣冠楚楚，主旨发言友情为上。

看得出是用心的真心的。

王耀国特选我回沪的日子，好出席他安排的聚会。

席间他悄悄透露给何玲娣：“有点激动，昨天突发房颤，来势很猛满头虚汗。

病来不挑时候。赶紧入医院去急救，挂水调率，一早拔了针头，赶来黄兴绿地会场了。”

作为东道主他却没敢吃菜更不敢喝酒，带病出场就怕撑不下去出洋相。

我很感动，把同学重情义看得比什么都高。

王耀国早搏一直有，演变成房颤。

最早诊断房颤是1995年住院。得知他住院，我夫妇俩赶去吴淞路的第一人民医院新大楼心内科。

王耀国见我俩进病房喜出望外，毛病也好了一半。他乐呵呵地说“因肾脏上长一粒痘，影响了心脏正常跳动。装起搏器就会正常。”

临别他坚持送我们到电梯口。

电梯门一开正巧是他的亲弟兄。

王耀国愉快地拉住我的手介绍“这是我的高中同桌夫妇……”。

情绪影响健康，能给病人带来快乐，比送什么礼物都好。

这是1997年6月，在《北大荒酒店》文建中学同学相聚。

王耀国举杯，庆贺大家相聚如一家。

正面，红箭头，是我的同桌——王耀国。

这是1998年，文建中学50周年校庆。

吴信坚老师也在。

照片剪切局部。

王耀国（中）以及胡荣华，王小弟。 得知张行因病在家。几个同学去张行家探望。

后排中间王耀国。

上海街头很少“除颤ADC机”，房颤说来就来发起来很恐怖。

医院已经设施“心痛快速通道”。

有一次在路上他突然发病，心血接不上差点送命。

“钱有啥用。谁送我去医院，这百元就给你。”喊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劝他赶快去装起搏器，省下这两百元了。

听我提醒不久装了，王耀国觉得舒服人也轻松了。

他让我摸锁骨下的硬块，说“电池可以用十五年。”

心跳正常了他很得意，忘记自己本质还是个病人。

“我换新电池了，新技术可以二十年。”“我心脏开了手术，房颤彻底消除了。顺带把左心耳堵了，就不会得血栓。”

一个接一个好消息，看他那乐观的劲儿，也感染了我，以为真的一劳永逸。

过高高估科学的力量。

他心中，中山医院就是再生父母，给了第二次生命。

“咔嚓”一声车祸发生，我的胫腓骨粉碎性骨折，是“新大洲”撞的。

轮径24公分，骨折点离地12公分，近踝端，不好接。埋一长根钢条，打了十二颗钢钉固定。

老同桌第一时间赶来看我。

在我家里谈天说地忘了时间。

他突然问我“你的组织问题解决了吗？”

这样提问关心，在六七十年代很流行，入党非常重要，是人生第二生命！

到九十年代“向前看”了，这样显得突兀，很稀罕了。

瞧他狡黠的眼神，知道他有下文——

“我的——解决了。”

当然，我表示庆贺。

入团都难，终于入党。

而且决心努力工作，把余生献给党。

当年被两条“杠”拦在团支部大门外的王耀国，已经是光荣的共产党员，恭喜呀！

我告诉他，我班级的谁谁，入了党，老党员，还担任了领导。

而原先的团干部却是“老百姓”。

我们厌恶文革那种“盯着别人”的极左倾向。

人，生而不平等，有些人就可“设杠掐人，操控另外一些人”，投胎失误者。他自恃政治上高人一等，其他的人就是二等。

王耀国海阔天空畅所欲言，从小木匠谈到乔老爷，谈到股票房子，全然没有在文建同桌读书时那种压抑感。

精神放松了地位提升了，主人翁意识强也敢乱说了。

王耀国与我无话不谈，敢涉禁区。

他承认“生产组是下策”，毕分组是无法抗拒的。

若接受崇明还有上调机会。

“我到崇明，第一要与你竞争……”。

此话怎讲，他表示一直暗恋何玲娣，连表白的机会都没有，分配了。

我说，历史常常把机遇光临在侥幸的傻瓜头上。

我被毕分组送崇明，与何玲娣派在同一个大队，同一个小队，我还当了她的小队长。是上帝的眷顾。

读书虽不如你，你未必缠得过我丈母娘。伴着爽朗的笑声，不约而同地瞥向后厨的玲娣。

同桌对我提了个请求——能否给他几张照片，玲娣年轻时代的照片。

我说，都是同学照片不垄断，只要玲娣同意。

我亲自挑选了几张妻子端庄的倩影，发给同桌。

我对玲娣说，老了还有同学念想是福气。

一国有两制同桌无二意。

天有不测风云。

起搏器电池新换的，堵心耳扫除了隐患，消融手术解除房颤的病灶。

和平把战备警惕麻痹了。

王耀国的微信，多是药物信息：新药出台、调率作用、神经作用……。

似乎平平坦坦得过且过。明年八十要不要聚会……。

9月18日半夜，传来的噩耗如晴天霹雳，实在出乎意外。连19日晨钟都听不到？

王耀国的突然离去，打击最大的是他的家人。

特朗普的贸易战关税战，落到地害的是老百姓。娇妻稚子养家活口，大男人压力，世界经济受挫通货压力下到每家。

他是事业单位高级职称，正是家庭的顶梁柱。

关键时刻大厦倾，天妒英才亲别离。

天缺一角有女娲，家折一柱谁来撑？
刚说起“做九不做十”，老猪八十怎么过。

老同学的驾鹤惊醒梦中人。同一寒窗下的同桌人，面临同一的现实。阎王面前才是人人平等，必须直视面对。

望昔日老同学，我亲爱的健在的老同学们，珍惜自己的健康，珍惜朝夕的家人，珍惜无价的友情。生命在都在，一撒手全无。

中山，全国一流的心脏专家都回天乏术。

遗憾中寻找自我安慰——，王耀国，困扰你一生的失眠、房颤终于得以解脱，好好安息。

跌宕坎坷一辈子，最累的不是腿，是心。

王耀国，一路走好。

老同桌曾平一直记着你的友情。

你走得太匆忙，许多话也来不及叙说……。

过了忘忧桥等待我几年，不久老同学将会来，我们再与你作伴，不想让你孤单。

找一张书桌，来世还做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