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湖北云梦义堂镇有一处叫岗上柳的地方,虽无特别景致,但那是我生命的起点。在这片被绿野包裹的土地上,我如同田埂边的一株野草,悄无声息地生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平原,大大小小的田亩拼凑成绿色的棋盘。村口几棵老杨树斜倚着身子,枝叶交错间筛下斑驳光影。蝉鸣从密林深处阵阵传来,与田野间起起落落的麻雀相和,而拖着长尾巴的啄木鸟叼枝搭窝,有时也会站在高高的枝头上,呼朋引伴,仰声高歌。</p><p class="ql-block">----这些农村最寻常不过的生灵都是我们童年最最亲密的玩伴。</p> <p class="ql-block">父亲在我年龄尚幼时便去了蒲圻蒲纺纺织厂做木工,唯有每年的年关时分,我才能见到这个带着陌生气息的男人。他总是用满是胡茬的脸蹭我的面颊,扎得人生疼。但父亲有一双巧手,为我做过一个叫“猴子下山”的玩具——两根刨得光滑的木条,中间穿着等距的白铁丝,牢牢立在刷了桐油的小木板上。最妙的是顶端那只雕刻灵动的猴子,一松手便能从铁丝上翻滚而下,直到底板才停住。我扑进父亲怀里问这稀奇物事的来历,那声“猴子下山”成了我整个童年最骄傲的词语。此后很长时日,这玩具都是我在伙伴间炫耀的资本。我也由此原因,小伙伴们给我取了一个“柳猴子”的绰号,而那个会做木工的父亲,也成了他们羡慕的对象。</p> <p class="ql-block">田野与池塘边,蕴藏着无穷无尽的乐趣。水牛没事时总喜欢趟进池塘里,仰着头,嘴里不知咀嚼着什么美味。荷塘中央,蜻蜓在荷叶间来回穿梭,划出细细的波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日不到天黑,我绝不会踏进家门。童年是在奶奶一声声“洲洲,天黑,回来吃饭”的呼唤中长大的。奶奶是旧时代走来的人,一双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天刚亮,她便将我拎起来,吃过葱煎油饼后,就提着竹篾篮子去自家的菜园忙活。有时她会把牛绳塞到我手里:“洲儿,放牛去。”大黑水牛通人性,总是不慌不忙地领着我走向长满青草的池塘和水沟。</p> <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年春天,大黑水牛很是不安分,老是张望别人家的小母牛,还趁我不注意偷啃田里的嫩秧。我扯了几次牛绳,想必是弄疼了它的鼻子,它竟低头用牛角将我挑进了水沟,自己撒欢跑向了远处的母牛。我浑身泥水,一路哭嚎着跑回家向大伯告状,大伯拎着牛鞭找到大黑,拎着牛鼻绳狠狠地抽了几鞭。牛背上皮肤颤抖着,发出低沉的哀鸣转圈圈。我忍不住搂住牛脖子向大伯求情,只是自打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骑牛放牧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童年快乐无忧,却也转瞬即逝。</p> <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年冬日,正月初二,姑妈家最小的儿子来给奶奶拜年。姑妈在父亲那辈排行老三,早年嫁给在云梦县城拖板车的姑父。她与奶奶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个头不高,精瘦爱笑。姑妈很旺夫,生了三个儿子,个个都沉默倔强爱读书。唯有老二“二苕”在读高二时,姑妈出于私心想留一个儿子陪在身边,学习成绩非常优秀的他便辍了学,拜了师傅去学修车,后来与大伯家的二姐成家,如今也是儿女双全,个个都上了好大学,双双成家。</p> <p class="ql-block">姑妈家老三学名元德,小名“小苕”。来拜年时,他穿着明显偏大的蓝色棉袄,针脚细密均匀,一看便是姑妈熬夜赶制出来的。在我们村里,姑妈和奶奶一样,都有一手好女红。逢年过节,总有人拎着布料请奶奶制作老式对襟衣衫。有多少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就在奶奶绵长而又低沉的纺车声中沉沉睡去。奶奶的织机能将一袋袋棉花变成一匹匹粗布,再染上当时时兴的颜色。一大块一大块地挂在前院的晾衣绳上。待到彻底晒得枯干后,由二伯挑到镇里的集上换钱。</p> <p class="ql-block">我的“猴子下山”也吸引了这个小老俵。当我正神气地指挥小伙伴们排队玩耍时,他挤进来想加入,却被我一把推开,意外地又摔到了泥巴地上,弄脏了他簇新的蓝棉衣。他嚎啕大哭,我们慌了神,将玩具塞进他怀里便四散逃开了。</p> <p class="ql-block">那件玩具再也没有找见,我也因惹哭表弟挨了父亲的巴掌。后来听说,他哭了整整一个下午,任凭谁来劝都劝不好,一直哭到他自己睡着才被大伯背着送回了姑妈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猴子下山”或许是被奶奶收起来了,但老俵那肝肠寸断、不依不饶的哭泣声,至今仍在我脑海中回响。如今我已年过半百,方才明白那哭声背后的因由——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那个玩具不仅仅是个玩物,而我无心的一推,打碎的或许是一个少年最初的梦想。</p> <p class="ql-block">此后年节,小老俵再未来过。只听说他读书极其刻苦,考上不用姑妈家出钱的武汉同济医科大学,又赴美留学,因学业优异获得绿卡定居美国。凭着那日倔强的哭声,我便隐隐地感觉到,他终会取得如今这般成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俵,不知这篇文章能否被你看见。唉,无论如何,老俵,我都想在此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少年的无心之失,竟伤你至深。此生恐怕是无以弥补,唯愿你在异国他乡一切安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想,若有一天“小老俵”真能看到这些文字,大抵也会泯然一笑:“我早已不记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