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夏日的午后,骄阳似火,肆意地烘烤着大地。整座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大街小巷弥漫着滚滚热浪,连空气都变得滚烫而黏稠,每一次呼吸都裹挟着难耐的燥热。早晨,无线电广播里播报着气象预报,说是午后局部地区会有雷阵雨。可此刻,天空湛蓝如宝石,不见一丝云彩的踪迹,更没有半分要下雨的迹象。偶尔有一片白云悠悠飘过,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被阳光强烈照射的窗口,向下望去,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人们都无奈地躲在家里,试图避开这灼人的热浪。我家临街的朝西窗户,挂着一幅用了几十年的竹编窗帘,如今已经破旧不堪,千疮百孔,却因囊中羞涩,一直没有钱更换。阳光毫无顾忌地穿透那稀疏的缝隙,裹挟着滚滚热浪汹涌而入。紧靠窗口的老式八仙桌,桌面被直射的阳光烤得发烫,甚至有些微微拱起,仿佛在无声地抗议着这酷热的天气。</p> <p class="ql-block"> 九月开学,我就是小学三年级学生了,我正艰难地攻克暑假作业的最后一道语文作文题——写一篇记叙文,题目是“记暑假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我向来讨厌写这种烧脑的作文,每次面对作文题目,都感觉像是在攀登一座高耸入云、难以逾越的山峰。此刻,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了许久,脑海中却依然一片空白,混沌迷茫,毫无头绪。闷热的天气让我喘不过气来,汗水不停地从额头冒出,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面前的作业本。我心烦意乱,下意识地咬着铅笔头,不一会儿,铅笔头就被咬得惨不忍睹,甚至连手指甲也被我啃咬了一遍,可还是想不出暑假里有什么值得叙述的有意义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两个月的暑假,我都是在浦东外婆家度过的。每天上午,我的任务看似简单,却也颇为“繁重”。我要拿着水桶,到屋后的小河里拎水,一趟又一趟,直到把厨房间的水缸灌满。之后,我会熟练地抓一把明矾放入水缸,再拿起竹杆用力搅拌几下。不一会儿,原本混浊的河水便逐渐变得清澈见底,泾渭分明。接着,我在厨房点燃灶膛,升起熊熊火焰,把中午饭烧好,然后静静地等候外婆和哥哥姐姐们从田间收工回来。外婆从自留地摘回几把嫩绿的青菜,再摘几根鲜嫩的黄瓜,简单清洗后,一顿中午饭的菜就准备就绪了。整个暑期,我最开心的时光,便是每天下午和几个表兄弟们在乡村的河塘里游泳戏水、摸鱼抓螃蟹。我们在水中嬉笑打闹,溅起层层水花,享受着清凉与欢乐。可我知道,这些内容肯定不符合老师对作文的要求。在那个年代,无论写什么文章,学习雷锋做好事这类题材总是最符合当时的政治氛围。我曾想写坐公交车时主动给老人让座的故事,事实上,每次去外婆家坐公交车,我都会在陆家嘴起点站上车,没坐几站,就会有老人颤颤巍巍地站在我旁边,我也总是毫不犹豫地立刻站起来让座。但在我看来,坐公交车时给老人、孕妇让座,这不过是一个正常社会应有的基本人文常识,是每个人都应该做的,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刻意颂扬的。如果非要将其美化成学习雷锋精神,写成宣传文章,我觉得这是一种虚伪的表现,因为这只能说明我们的社会在文明行为方面已经严重缺失。</p> <p class="ql-block"> 炎热的夏天,我喜欢坐在家门口看书写作业,这里能吹到过道飘来的习习凉风,让人感觉稍微凉爽一些。此刻,这微风却让我昏昏欲睡。突然,我家的木板楼梯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中年人悄然出现。他肤色黝黑,鼻梁骨中间突起,给人第一眼这人很阴,单眼皮,瘦脸,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谨慎而机灵的鼹鼠。他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梯,用不太友善的目光瞥了我一眼,随后转身进入了隔壁邻居家。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我无意中看到了他那鹰钩般的鼻梁,这奇特的相貌让我莫名地感到恐惧。在生活中,人们往往习惯以貌取人,像他这样的相貌,很难让人产生好感。在文学作品里,这类长相的人常常被描绘成险恶的奸诈小人。不过,在这里我要申明一下,这个外貌看似狰狞的联络员,工作起来其实满腔热情,而且革命警惕性极高,他几乎每天都会下基层,奋战在斗争的第一线。</p> <p class="ql-block"> 他到邻居家会晤的人,是我所在居委的女治保主任。66年,文革运动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虽然他俩单位不同、职业各异,但在工作上却有着千丝万缕的紧密关联。他们的工作性质特殊,有着严格的保密原则,所以常常隔三差五地在女主任家里秘密会晤。我们住的房子是简易的木板结构,没有隔音砖墙,隔壁住户的一举一动都听得清清楚楚,哪怕只是放个响屁,都如同惊雷一般清晰。我记得,女主任家的先生,肠胃似乎不太好,每天晚饭后,只要听到他喉咙发出第一次打嗝声,紧接着,响屁就像机关炮一样接连不断,又像吹破了的冲锋号,每隔三五分钟就会连贯地响起,一直持续到熄灯睡觉。</p><p class="ql-block"> 而每当他们秘密商谈工作时,警惕性都非常高,谈话内容我从来都听不明白。他们是苏北同乡,交谈时操着苏北方言,喃喃之语,在我听来,那就如同神秘的波斯语,充满了未知和谜团。每当他们交流工作时,我的耳朵里就会传来床架摇动或者物体撞击的嘎吱嘎吱声,紧接着,又会传来沉闷而压抑的、仿佛咬牙切齿般的、痛苦万分的阵阵哀嚎。我心里不禁纳闷,这工作会谈怎么如此艰难曲折?看来革命工作确实充满了挑战,他们肯定遇到了不少困难和挫折,或许正需要相互鼓励、相互支持,我相信他们最终一定能取得革命的成功。</p> <p class="ql-block"> 然而,他们隔三差五的紧密会晤,在某天下午发生了惊天的逆转。那是一个乌云密布、天色暗沉的下午,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笼罩着。突然,风云突变,电闪雷鸣,久违的暴风骤雨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豆大的雨点砸落在地面上,溅起层层水花,迅速将高烧不退的申城变得凉爽怡人。我坐在家门口,正专心致志地阅读长篇小说《迎春花》。楼梯上又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那个“鹰嘴鼻”联络员趁着惊雷的掩护,冒着如注的暴雨,悄无声息地来了。尽管他手中拿着雨伞,可全身还是被雨水湿透了,活像一只刚刚从河里爬上岸的河狸,狼狈不堪。他警惕地瞪了我一眼,便匆匆进入女主任家里,嘴里还嘟囔着苏北方言:“妈勒个Ⅹ,这雨下得太吓人了。”我心里想着,文明人偶尔爆个粗口,也不能就此证明他是个野蛮人,只是这雨确实下得太过猛烈了。我不禁有些担心,他衣服湿透了,会不会因此感冒呢?他可真是辛苦,下这么大的雨还不忘革命工作,这种敬业精神实在让人敬佩。窗外,雷声隆隆,大雨滂沱,隔壁的会晤很快又开始了。半小时后,雷声逐渐远去,雨也慢慢停了,一场大雨洗礼后的申城,空气格外清新,气温明显下降,街道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这时,我听到木板楼梯吱嘎吱嘎地响了起来,紧接着,是熟悉的“嗯哼”咳嗽声。这声音惊动了隔壁房间里的人,突然,里面传出急促而压抑的说话声。原来是女主任的老公回来了,这可有些反常,他平时上下班都很准时,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心里隐隐有种预感,似乎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的衣服也湿透了,也许是在上楼的过程中,听到了什么声音,感觉不太对劲,此刻的他,脸色十分难看。他快速地拿钥匙开门,进入房间后,马上传来了严厉的喝问声。平时,他的嗓音有些尖细,像个女人,此刻却变得异常粗狂:“你们在干什么?啊!太不要脸了,我操你妈的!”他的情绪异常激动,仿佛一座瞬间爆发的火山,愤怒的岩浆喷涌而出。</p><p class="ql-block">激烈的争吵声虽然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午后却格外清晰。我回到自己的家,关上房门,试图隔绝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一开始,我还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女主任在家与联络员讨论工作也有问题吗?他们争执的语言依旧是苏北方言,语速极快,我只能听懂一部分。那个低调的联络员没有参与激烈的抗辩,不知道他的低调是否与他今天所扮演的角色有关。最愤怒的显然是女主任的老公,他看到“鹰嘴鼻”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自己家里,情绪几近崩溃。木板的隔音效果很差,他们喋喋不休的争吵声不断传入我的耳中,即便我不想听,也无可奈何。</p><p class="ql-block"> 突然,女主任对着愤怒的老公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的狠话:“因为你这个男人没卵用,我是被逼的才这样的,你大声嚷嚷,传出去最终还是丢你的脸。”这句话就像一颗重磅炸弹,瞬间镇住了她那被“绿”得彻底的丈夫。争吵声戛然而止,那个“鹰嘴鼻”很幸运,没有受到任何抨击与报复,得以安全撤离。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之前所谓的切磋工作不过是个幌子,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鹰嘴鼻”走了不到半小时,那个理由看似充分的女主任突然敲响了我家的门。我还在好奇,这场奇耻大辱的通奸事件怎么没有引发一场武力冲突,原本还在期待更精彩的后续情节。没想到,这女人却突然来敲我家大门。她走进我家,板着脸,凶神恶煞地对我训话:“你给我听好了,你父母亲解放前的问题还在深查,今天发生的事情,如果传出去,你要考虑后果,记住,你什么人都不能说,包括你母亲也不能说半个字。”这个无耻而霸道的女人,竟然如此狂妄、嚣张,面对她的威胁,我紧张得不知所措,当即就表示,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我心里清楚自己的家庭状况,从小就明白必须要卑微而低调地生活。可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件风流事件发生后,最受伤的怎么会是我?我被她勒令不许乱说乱动,仿佛我成了坏人,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我真是有冤无处诉。</p> <p class="ql-block"> 说起我家隔壁的这户邻居,还得从五十年代说起。建国初期,这户邻居还是一对刚结婚的年轻夫妇,他们从苏北老家千里迢迢地投奔在上海的亲戚。他们的亲戚和我们住在同一条街,亲戚家住房狭小,根本无法安置他们。那个亲戚便找到我母亲,恳请帮忙,希望能让他们临时居住两三个月,等找到工作后就马上搬出去。其实我母亲和那个亲戚也不是很熟悉,但看到他们确实有困难,而且态度谦卑诚恳,便很爽快地答应了。那时也没有签订什么协议之类的文书,毕竟只是临时借住几天,我母亲是个心地善良、想问题简单的人,觉得救人之急是人之常情。我家里正好有现成的房间,所有生活用品也一应俱全,年轻夫妇便两手空空地高兴地住了进来。没过多久,他们俩都顺利找到了工作,他们都有点文化知识,男的进入了黄浦区某事业单位,运气着实不错;女的则被我们所在的居委会招聘为临时工。她这人很会钻营拉关系,没多久就转正了,很快还当上了居委会治保主任,这个位子她一坐就是几十年,稳如泰山,一直做到退休。房子免费给他们住了,起初以为只是临时住几天,所以我母亲甚至连水电费都没有让他们付。结果,他们这一住就是三年,丝毫没有要搬出去的意思。</p> <p class="ql-block"> 在这三年期间,我家里却遭遇了一场巨大的灾难。我父亲被人陷害,生意一落千丈,原本红红火火的生意彻底做不下去了。我父亲为了做生意,总是讨好顾客,却没想到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买家坑骗,不断地被赊账欠费,最后许多货款都收不回来。正巧赶上那个年代搞运动,我父亲的生意彻底停顿,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困境。我父亲脾气耿直倔强,受不了这样的打击。那年,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父亲就无奈地离开了上海。从此,家里的状况急转直下,变得一贫如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母亲整天以泪洗面,悲痛欲绝。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的日子更是艰难到了极点。母亲悲伤过度,又没有足够的营养品补充,连正常的一顿饭都难以保证,根本没有奶水。我整天饿得哇哇大哭,声音都哭哑了。外婆操劳过度,身体也不好,无奈之下,劝母亲把我送给一个好人家,可母亲怎么舍得呢?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我送人。家里揭不开锅了,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和那对免费借住三年的年轻夫妇协商,房租可以不用付了,但水电费希望他们能自己承担。这本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要求,没想到却像捅了马蜂窝一样,他们当场翻脸不认人,把房门摔得震天响,从此就像陌生人一样,成了冤家对头。他们可真是忘恩负义的无赖,三年前,母亲好心收留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然会酿成我们家三十多年与豺狼相伴的噩梦。</p> <p class="ql-block"> 没过多久,那个恩将仇报的女人,利用卑鄙龌龊的手段,到房管部门弄来了房卡。我们好心免费让他们借住的房子,就这样被他们非法掠夺,成了他们名正言顺的“合法”住房,这简直就是现实版的鸠占鹊巢,让人难以置信。母亲知道后,敢怒而不敢言,只能暗自流泪,欲哭无泪。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过得更加艰难。我们的家庭出身有问题,从小,我们兄弟姐妹们就抬不起头来。尤其是在十年文革期间,我们在家里都不敢大声说话,每天都过得小心翼翼,压抑无比。还要时刻提防着她寻衅滋事,我的同学到家里来玩,她都会告诫同学,说我们家有历史问题,最好不要和我往来。更可恶的是,我和姐姐有了工作后,她变本加厉地对我们进行无中生有的恶毒伤害。每次单位来外调政审,她作为居委治保主任负责接待,总是信口雌黄,污蔑我在社会上与流氓为伍,品德败坏,一塌糊涂。单位团干部对此非常不理解,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我在单位表现良好,怎么到了社会上就成了另一个人呢?单位领导了解我家屈辱负重、与狼为伴几十年的遭遇后,也深感不可思议,他们无法想象,这世上竟然真有如此不要脸的无耻恶人。</p> <p class="ql-block"> 这个霸道无耻的女主任,工作作风泼辣而嚣张,在远近都出了名。我们辖区那些地富反坏右,看到她都心惊胆战。她爱憎分明,革命意志十分坚定,在工作上确实雷厉风行。遗憾的是,她和丈夫结婚将近二十年,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一直未能生育。为了能有个孩子,他们夫妻俩踏遍了本市各个专科医院,尝试了民间各种离奇古怪的偏方。那些五花八门的中草药把他们的肠胃折腾得够呛,两人整天都没什么胃口,无精打采,说话都有气无力,爬两层楼梯都要气喘吁吁。他们竭尽全力地寻医问药,可最终还是功亏一篑,没能如愿以偿。这个打击对他们来说太大了,有一段时间,他们夫妻俩精神状态极差,整天萎靡不振,茶饭不思。就在她极度沮丧、心灰意冷的时候,“鹰嘴鼻”的亲切关怀让她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于是,便发生了这违背道德伦理、匪夷所思的“借种”风波。而这段不为人知的浪漫故事,幸好没有被外人知晓,这才避免了身败名裂的风险,同时也保住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工作。一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风平浪静,岁月依旧看似静好。</p> <p class="ql-block"> 波澜壮阔的文化运动继续深入发展,女主任果断地放下个人情感的包袱,毅然决然地积极投身于革命运动中。尤其是她和“鹰钩鼻”在政治立场上高度一致,他们果断斩断了之前的苟且之事,重新踏上了革命征程,相互支持,携手前行。很快,我们这个社区隐藏得很深的所谓“牛鬼蛇神”就被他们一个个挖了出来。许多我曾经熟悉的、慈眉善目的大叔大婶,在他们的“调查”下,竟然都被指控有不可告人的、令人咂舌的滔天大罪。我感到十分震惊,恍惚间,仿佛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真没想到,我们这条百米长的老街,竟然隐藏着这么多被他们认定的“阶级敌人”。懵懂无知的我不禁感到不寒而栗,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阶级斗争的严峻与复杂。我不得不钦佩他们果敢的工作能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揪出这么多他们认为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坏蛋特务”。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就像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在错综复杂的老城厢越烧越旺。老街的面貌就像一本尘封已久、内容丰富的古书,被他们惊心动魄地掀开了极其厚重的一页,展露出了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和秘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