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秋分，泡一杯暖心的茶

巴山异人

秋分这一日，太阳直射赤道，昼夜均分。此后，白昼渐短，黑夜渐长。人们向来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不过是日历上的一行小字，节气歌里的一句词罢了。

我住的这栋旧楼，朝西的窗子正对着一棵老槐树。秋分前后，槐树的叶子便显出一些微妙的颜色来。原本浓绿的叶面，渐渐浮起一层黄晕，像是被阳光晒褪了色。这变化极细微，若非日日观察，断然看不出来。树上的知了不知何时已销声匿迹，倒是常有麻雀在枝丫间跳来跳去，啄食那些将落未落的槐角。

楼下住着一位姓陈的老先生，七十出头，瘦高个子，背微驼，走路时总爱把双手背在身后。他每日清晨必定提着一个竹篮去菜市场，篮里常搁着一本旧书，书脊已经开裂，露出里面黄脆的纸页。我偶然见过书名，是《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线装的，想来有些年头了。

秋分前三日，我下班回家，正碰上陈老先生在楼下翻检他晒的书籍。秋风掠过，书页哗哗作响，有几片枯叶从槐树上飘下，恰好落在一本摊开的《淮南子》上。老人用两根手指拈起叶子，对着夕阳看了看，忽然叹了一口气。

“今年的叶子落得早啊。”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

我停下脚步，随口应道：“还没到落叶的时候吧？”

“秋分未至，叶先离枝，不是好兆头。”他摇摇头，把书合上，“《礼记》里说，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现在凉风是到了，可顺序全乱了。”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笑笑，转身上楼。背后又传来老人的声音：“小伙子，秋分那天来我家喝杯茶吧，我有一些旧书，或许你会感兴趣。”

我回头应了，心想这老人倒也有趣。

秋分那日，我如约而至。陈老先生的家在二楼，屋内陈设简朴，却收拾得极整洁。靠窗放着一张老式书桌，上面摊着几本古籍和笔记。墙边立着两个大书架，塞满了各式旧书。屋子正中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放着一套青花瓷茶具，茶壶嘴正冒着丝丝白气。

“坐。”他指了指方桌旁的椅子，“尝尝这白露茶，去年秋分收的，正好一年。”

我端起茶杯，茶汤清亮，入口微苦，回味却甘甜。老人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手抄本，纸页已经泛黄。

“这是我年轻时抄的《二十四节气考》，里面有一些关于秋分的记载，现今怕是找不到喽。”他翻开一页，指着上面工整的小楷，“你看这里，秋分之日，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古人认为这一日是天地阴阳平衡之时，故有祭月、拜神、占候等习俗。”

我凑近看去，只见那纸上密密麻麻记着各地秋分风俗，有的还配了简图。有一处写着：“秋分日，江南人家多食秋菜，谓可解百毒。秋菜者，苋菜也。”

“现在谁还讲究这些。”老人合上书，望向窗外，“我小时候，家里秋分必吃苋菜粥。母亲天不亮就起来，摘了带露水的苋菜嫩叶，和着新米熬粥。那粥绿莹莹的，看着就清爽。”

他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几粒黑色的种子。“这是老品种的苋菜籽，我每年都在阳台种一点。今年也收了籽，你要不要拿些去种？”

我接过种子，捏在指尖摩挲。种子很小，表面有细密的纹路，沉甸甸的，像是浓缩了整个季节的重量。

正说话间，忽听窗外“啪”的一声轻响。老人起身开窗，一阵风卷入，带着微凉的秋意。原来是槐树的枝条被风吹得打在了窗棂上。我望向那棵老槐树，发现不过短短三日，树上的黄叶竟已多了许多，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老人指着槐树，“节气乱了，树也糊涂了。秋分未到，叶子就急着要落。”

我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您说不是好兆头，是指什么？”

老人沉默片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活了七十多年，看过太多秋分了。但凡节气错乱，必有不寻常的事发生。五八年秋分，槐树提前半月落叶，接着就是三年饥荒；七六年秋分日下冰雹，那年唐山大地震……”他顿了顿，“今年这光景，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低头喝茶。茶已微凉，苦味更甚。

“当然，也可能是我老头子胡思乱想。”老人忽然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节气乱了，人心不能乱。来，再喝一杯。”

临走时，老人执意送我一本他手抄的《七十二候诗》，说是闲着可以翻翻。我道谢接过，书不厚，拿在手里却有一种奇异的沉重感。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的麦田里，麦穗金黄饱满，沉甸甸地垂着头。远处有一个老人弯腰收割，看背影像是陈老先生。我想走过去帮忙，却发现无论怎么走，距离都不见缩短。天空忽然暗下来，一阵狂风吹过，麦穗纷纷折断落地。我惊醒过来，发现窗外正下着大雨，雨点敲打着槐树叶片，发出沙沙的响声。

次日清晨，雨停了，但天色依然阴沉。我下楼时，看见槐树下落了一层叶子，沾了雨水，紧紧贴在地面上。几个小孩跑过，踩在叶子上发出黏腻的声响。

之后几日，我忙于工作，没再遇见陈老先生。直到寒露前一天，我忽然发现槐树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丫在灰白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萧索。楼下停着一辆救护车，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抬着担架出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盖着白布，只露出一只苍白的手。

是陈老先生。听邻居说，他是在睡梦中走的，很安详，像是一片叶子自然飘落。

我站在槐树下，抬头望着那些残留的枯叶。一阵风吹来，最后几片叶子也打着旋儿落下，有一片正好落在我的肩上。我拈起它，对着光看，叶脉清晰可见，像极了老人手背上凸起的血管。

回到家，我从抽屉里找出那包苋菜籽。阳台上的花盆还空着，我松了土，把种子埋进去，浇了水。不知来年能否发芽。

夜里翻看老人送我的《七十二候诗》，发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秋分三候：雷始收声；蛰虫坯户；水始涸。天地始肃，君子当静心养德，以待寒冬。”

我合上书，望向窗外。月光冷冷地照着那棵光秃秃的槐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秋分已过，黑夜正一天天长过白昼。

老人的书架上那些关于节气的古籍，不知会流落何方。或许会被他的子女当作废纸卖掉，或许会被某个识货的旧书商低价收走，又或许会一直留在那里，积满灰尘，直到下一个秋分。

我想起他说的“节气乱了，人心不能乱”，忽然明白，他守着的不仅是一些旧书和习俗，更是一种与天地对话的方式。在这个连季节都可以被空调和温室扭曲的时代，还有人记得观察一片叶子飘落的时机，记得品味一杯应季的茶，记得在秋分这天，天地曾经教给人们的那些事。

我的苋菜籽终究没有发芽。也许是我忘了浇水，也许是种子太老了。但每年秋分，我总会泡一杯茶，看夕阳把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有时会觉得，那个背着手看天的老人，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着，如同秋分后的阳光，看似减弱了，实则只是转移到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