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回去吧

万水千山

<p class="ql-block">  "让我们回去吧,回到梦中的故乡……″,经常听彝族歌手阿鲁阿卓的歌,轻轻吟唱,入境入情。这首《让我们回去吧》更是撩我心旌。前几天溜网,无意间扫到一个视频,那是我故乡的一条街,那是我忘却而又容易想起的一条街,那里有我的家,出生在那里,又从那里离开,随后从几岁到二十岁之间不断回到那里。</p><p class="ql-block"> 那条街,外婆曾在那里。街里有很多条里弄,外婆住在一石库门的三楼,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的房子,木窗木梯,木地板木隔楼。两张大床,旁边依着箱柜,所有物品及装饰都是江浙老式家庭的样子。临窗的八仙桌被外婆擦得发亮,椅子一坐吱吱呀呀有些晃动,它与八仙桌一样经年累月,伴随外婆从年轻到老去,迎来母亲的出生和我的出生。我出生后,便被母亲带到长江边的一个小城,每次探亲回来,晚上睡觉,母亲就带我爬木梯上隔楼。隔楼上还有几个大大的樟木箱子,但很少打开,常常吸引着我,总以为那里面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每天在里弄里的各种吆喝声中醒来,外婆已买好菜和早点回来,笑眯眯地看着我。一上午,外婆忙个不停,小脚在被她擦洗得发白的木地板上无声地挪动。外娑不停地与母亲拉家常,问这问那,间夹着轻轻地埋怨,埋怨母亲给她写信少了,只顾工作对我照看少了让我瘦了。母亲不吱声,经自给我织着毛衣,我经自爬在八仙桌上吃外婆拿出的各色奶糖。一上午的时光就这样度过,阳光化在外婆絮絮叨叨伲侬的南腔吴语中,化在甜甜的奶糖里。</p><p class="ql-block"> 上海人家的房子很小,联排的石库门一个进间从一楼到三楼要住四五家,一般是南面主房三家,北面两层楼之间"亭子间″要住一两家。住一层的人家最宽敞,有一个天井院子,院子的南门便是"石库门″。门框是石制,上海宁波绍兴人居多,他们称"石筛门″,上海人口音"筛″为"库″,便有了"石库门″的说法。外婆家的窗户下便是一层人家的天井,外婆总嘱咐我不要爬到窗子上面,不要把糖衣扔到人家天井里。我还算听话,外婆颇放心地去做午饭。"石库门″民居底层有一个"灶间″,本是公用的,都上层人家基本不用,便成了一层人家的专用。外婆准备饭食的地方在房间进门的过道中,摆着几个老式的矮柜,里面放着青瓷碗盘。一个铜柄的青瓷罐里常有芝麻馅或酒酿,那是外婆给我们做下午甜点用的。我免不了去偷吃,外婆也不责怪,只是说要把手"打打清爽″。外婆烧饭的地方是房外楼梯拐角处,一边通向楼顶的晒台。拐角处不大,堆着"煤饼″,放一小煤炉,烧好了饭菜再端到屋里的八仙桌上,常见的有青菜、豆包、小黄鱼、带鱼、大海蟹,还有外婆喜欢吃的"甜面酱″。下午的时光比较轻闲,二三点钟的时候,外婆会准备一些点心,或是酒酿元宵,或是做海员的姨夫从国外带回的饼干。外婆依然与母亲拉家常。那时文革还没结束,母亲已失去工作,家境每况愈下,外婆忧心,埋怨的话就多了,怪母亲当初不听劝告非要去外地。母亲十六岁去南京上军校,后来转业到地方,去了小城,磨难一生。外婆的埋怨,母亲听来心里不知是后悔还是坚持。到我初中即将毕业,外婆又多了一份忧愁,她担心着我以后下乡怎么办,因为石库门里阿公阿婆很多孩子都知识青年下乡去了,家里多有资助。外婆也常资助母亲,主要是粮票。外婆的收入主要靠姨母和一个在上海工作的外甥,我的堂舅。他是个孤儿,每个周末回外婆家,每个月给外婆一点生活费。外婆还要常年照顾她身患精神疾病的儿子,我的舅舅,可见外婆的操劳辛苦。</p><p class="ql-block"> 堂舅和姨母每周末回家,给我带来快乐的时光。堂舅爱读书,常在附近的书店租书,他的床头总有几本书,大多是前苏联的小说,渐渐地我也看了起来,周一堂舅要去上班,看我没看完,就把书留下。外婆也识文断字,年轻时不是大家闺秀就是小家淑女,她的日常生活帐本上繁体小楷清清爽爽。外婆家藏有线装的带绣像的古书,清史明史水浒传什么的,油纸香樟木香混知成特别的书香。我读完堂舅的《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去读外婆的"清史明史″之类,读不懂就去看书中绣像插图,有时蒙一层薄纸描画。我的读书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影响了一生。堂舅不善言语,典型的江南知识分子模样,与外婆交流的三言两语也是慢慢吞吞,轻声绵语。周六或周日,堂舅会冷不丁唤一声我的乳名,说看电影去。我来不及兴奋,已被他拉出门坐上了电车。一路堂舅也不说话,不哄不逗,路上买点零食给我,看完电影再一路回家。我的快乐也藏在心里。很多老电影都是堂舅带我去看的,什么《战上海》《羊城暗哨》《永不消逝的电波》《野火春风斗古城》《一江春水向东流》,很多很多,后来还有译制片《瓦尔特保护萨拉热窝》《桥》等。我上大学后,堂舅曾寄给我一套鲁迅全集。结婚后曾回故乡看望走堂舅,后来母亲说他退休后回老家去了。再也没见过堂舅。</p><p class="ql-block"> 外婆家里,日常也时有来客,虽然上海人家人情交往比较"严苛″,但那时候石库门里也不乏温情。相识的阿公阿婆也相互上门坐一会,聊聊他们的"乡下″,他们的喜怒哀乐,我在一旁就似懂非懂的听他们的儿女情长。他们谈的最多的是"买小菜″儿女回家做什么菜之类日常小事,免不了唠叨几句小菜贵了钱不够用,说着说着阿公阿婆把省下的票证要给对方几张,百般推辞后收下,下次定然返还几张。来外婆家的阿婆见到我,一定要给零花钱,被外婆婉拒,问起母亲何时回小城,外婆总是说还早,以免阿婆破费送礼。人情世故就在这一言一语、一问一答、一送一拒中流淌。印象最深的是住在外婆楼下"亭子间″的"虞婆婆″一家。老夫妻两人和双胞胎女儿四人住十个平方的"亭子间″,这在当时的上海也常见。虞婆婆是宁波人,面目清瘦,是外婆家的常客,像个"老闺蜜″,与外婆相互称呼"虞家妈″"陆家妈″。虞婆婆总是拎一双拖鞋来,进门便换鞋,外婆也轻怨她太客气,随便来坐就是。上海人爱干净,家里不管大小,每天的地板总是一尘不染。关系再好,爱护别人家的环境卫生,也是一种尊重。虞婆婆一来特别关照我,问这问那,总拿点好吃的来。那时夏天,虞婆婆的丈夫厂里发冰棒,虞婆婆定是要送来,还常从厂里借来连环画,那是五六本装订在一起的连环画。每次我假期结束回小城上学,虞婆婆定会送点什么,一件衬衫,或一双鞋子。她大女儿下放到安徽,还到小城看望过我母亲。现在虞婆婆也早不在人世了,只留在我的记忆里。</p><p class="ql-block"> 在外婆那里度暑假,我也不总是待在家里,时常下楼到小街周边逛逛,花掉零用钱,买文具,买零食,看电影。每次回家,外婆总笑着问我去哪里玩了,"铜钿″(零用钱)花完设有。后来胆子大了,越走越远,走过了苏州河,被开卡车的工人送了回来,外婆抹着泪,千恩万谢。外婆家这条路是条老街,有一百多年历史,原来是法租界与华界的分隔地,更早是一条河,所以街里一直保存着带"桥″的老地名,离外婆家最近的叫"斜桥″(上海方言中保留古音,斜读xia)。那时街路两侧全是小店小铺,点心店、水果店、修理店、文具店、布匹店,吃的用的玩的,五花八门,人气很旺,空气里充斥着甜甜的南腔吴语,阿公阿婆迎面相遇招呼着,孩子们窜来窜去。外婆家的弄堂口有个早点店,清晨刷过马桶的阿婆、买好小菜的阿公,穿着背心的阿叔,卷着发趿拉着拖鞋的阿姨在这里排起长队,半两粮票的油条,一个"铜板″的大饼是那时上海人家经典早歺,各家还有一点咸黄瓜或甜面酱。早点店对面有一老爷爷的小滩,小玩具小甜食同样五花八门。为了吸引孩子们,那些色彩缤纷的糖糖豆豆特意装在透明的大玻璃瓶里,带转带声的小玩具高高地插在杆子上。几分钱可买一小包糖豆或干果,油纸片包成棕子形。小画片孩子们买去可做各种游戏,小玩具孩子们买去可对小伙伴炫耀。街中有个四岔路口是最热闹的地方,一边是菜场,一边是海鲜批发场,阿婆阿公买菜都起得很早,紧俏的菜前天晚上阿公阿婆用砖头排好队,笫二天一早谁认谁的砖头,极少有纷争。那时的大海蟹可以成篮地买,比蔬菜便宜。路口有个米店和水果店。常与外婆一起去买米,拒台里米从上面的铁皮斗里哗地倒下来,称好装袋,有时买米前外婆戴着眼镜还要仔细看一下是籼米还是粳米,算算价格。那个水果店外婆也是常光顾的。如果是送礼或招待客人,外婆就买装在小草篮里的红苹果,大概有五六只,篮上覆着一片纸,印着果名店址。外婆最常买的是挖去烂疤的水果,便宜得多,称一斤装牛皮纸袋里自家人吃,一样的香甜。最吸引我的还是街道不远一家新华书店和两家电影院。常去书店看有没有新到的连环画。那时书店是可以租书的,堂舅的小说就是在这里租的。电影院在周末都要张贴下周放映影片排期海报,那时战斗故事片居多,两家影院同时放映,场次错开,我常常是这家买不到票跑那家,赶下一场。新影片往往预售影票,买不到就到时在开场前排队等退票。为了看场电影,一个少年没少花费心思,所得所享,都是时光的馈赠。</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再去那条街,再去那个"家″,己是物非人更非。街上的小店全变了,店主的口音大多南腔北调。街上人气也淡了,那个热闹的街口空荡荡的,几辆电动车穿过,像躲避风雨的游鸥一样。早点店米店水果店和老爷爷的小摊铺早不见了踪影。里弄里到处印着"拆″字,不远处机器轰呜,响着"拆″的节奏。我还是踏上魂牵梦绕的"三楼″,住日我外婆的家,我的家,已是一租户,他告诉我这里马上要拆了。我再也没心情走进那房间里去,匆匆地下楼,匆匆地离开那条街,这个城市。此后每年回故乡祭母,都是在地铁里匆匆而过,从车站到郊区的墓园,再回到车站,上面是个陌生的城市,但心里分明有她往日的模样。对这个城市,想亲近又想逃避。古人说"近乡情怯″,一个怯字,道不尽万般思绪。</p><p class="ql-block"> 让我们回家吧 </p><p class="ql-block"> 回到梦中的故乡</p><p class="ql-block"> 让我们回家吧 从不同的方向</p><p class="ql-block"> 告诉我 是谁在轻声的召唤</p><p class="ql-block"> 那声音 飘过千年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让我们回去吧 让我们回家</p><p class="ql-block"> 那些曾经有过的欢乐悲伤</p><p class="ql-block"> 都会成为过去</p><p class="ql-block"> 让我们回去吧 让我们回家</p><p class="ql-block"> 我们要在那里 又一次尽情地</p><p class="ql-block"> 倾诉歌唱</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