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二二章》学习札记(下)

特级和尚

借庄子寓言故事，悟李聃大道哲言 ——题记 【心解】 本章与第八章(上善若水)都是在阐述老聃“谦退不争”的主张，但角度不同。 第八章以水为喻，通过水“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说明“水善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的道理，进而得出“夫唯不争，故无尤”的结论。 本章中，老子以丰富的生活经验为基础，探讨了事物正反变化所蕴含的辩证哲理。他提出了一系列正反相对的概念，如“委曲”和“保全”、“弯屈”和“伸直”、“不满”和“盈溢”、“陈旧”和“新生”、“缺少”和“获得”、“贪多”和“迷惑”，并说明它们之间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转化的，进而得出了“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结论。 为了加深大家对本章的体悟，下面我们再分享《庄子·庚桑楚》中的两则寓言故事。(一) 庚桑楚的不矜不伐 庚桑楚是老聃的一名弟子，独得老聃真传，却没有因此借风扬碌碡，迁居一线城市，购名楼广厦，置轻裘宝马，四处招摇过市，沽名钓誉，而是牢记师尊大人“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的教导，把家由平川小镇搬到北部边陲的畏垒山，做一个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的地方官。他遣散了那些喜欢卖弄才智的奴仆，打发走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而一肚子鸡鸣狗盗的侍妾婢女，只留下那些敦厚朴实的人跟他住在一起。他也招聘佣人，条件也很奇特，必须是放任性情的人。 没成想，他到任才三年，畏垒山一带，就变得五谷丰登，牛羊满山。 畏垒山一带的人相互传言：“庚桑楚来之前，我们这个穷得兔子不拉屎的破地方，靠着刀耕火种，种一葫芦打一瓢，几乎年年闹饥荒。如今，托老庚的福，我们的收入，一天天不知不觉在增加。一年总的收益，除去开销，竟然还有富余。这老庚啊，简直就是个圣人！我们大家既然感激他，为什么不像供奉神灵一样供奉他，像对待国君一样地敬重他呢？” 庚桑楚听到了大家的谈论，心里很不愉快。 他的弟子们，为此都感到师父很有点说不来的奇怪。 庚桑楚对弟子们说：“有什么好奇怪的？春天阳气蒸腾勃发，百草沐着春风雨露生长；到了秋天时节，庄稼成熟，果实累累。春种秋收，难道这不是天道轮回的结果吗？倘若无大道遵循，能够这样吗？年成的丰歉和我可没有一丢丢关系啊，感激我什么啊？” 庚桑楚看着眼前的弟子说:“如今啊，畏垒山一带的百姓们，私下里在议论，想把我列入‘贤人’的行列而加以供奉，我难道是乐意成为众人注目的人吗？我的师尊曾多次对我耳提面命:‘不自是’‘不自矜’‘不自伐’。我正因为遵从师尊老聃的教诲，才对此大大的不愉快。” 弟子劝庚桑楚说：“老百姓这种行为，不是您想的那样的。先生您的大德高行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您无论如何隐匿都是无用的。先生您是知道的，小水沟里，大鱼是没有办法回转它的身体的，只有那小小的泥鳅才能转身自如；在低矮的山丘里，大的野兽没有办法隐匿自己的躯体，只有狐狸兔子才能在这里逍遥栖身。况且，尊重贤才，就要授予权力，以善为先，就应给人利禄。从尧舜时代起，就已经是这样做了，畏垒山一带的百姓这样，又有什么可以厚非的呢！先生您还是顺从大家的心意吧，不要寒了百姓的心！” 庚桑楚摇了摇脑头，语重心长地对弟子说：“你们啊，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嘴里能够含着一辆战车的巨兽，够厉害了吧？可一旦孤零零地离开山野，那就不能避免被罗网的灾祸；口中能够吞下巨舟的大鱼，也够厉害了吧？可一旦被水波荡出江河大海，那么小小的蚂蚁也会使它困苦不堪。所以鸟兽不厌山高，鱼鳖不厌水深。人啊，要保全自身本性，也应‘不自见’，要随时隐匿自己的形迹，要不厌深幽高远才是。人常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可不希望被当成大鱼和老虎恐龙，架在火上烤肉串！” 见弟子有些明白，庚桑楚进一步告诫说:“至于你们刚才提到的那个尧和舜，我不知道他们哪里值得加以称赞和褒扬！尧与舜，那样的分辨世上的善恶贤愚，就像是在胡乱毁坏好端端的垣墙，而去种上没有什么用处的蓬蒿；就像用手指把头发一根根来梳理，就像点数着米粒来进行烹煮，这样斤斤计较于区区小事，又怎么能够有益于世啊！醉心于举荐贤才，就会出现人们相互伤害；热衷于任用智能，百姓就会出现做伪使诈。这种种作法，都不足以给人们带来好处。要知道，人们对于私利的追求，向来都是十分急切的。为了私利，有的儿子杀了父亲，有的臣子杀了国君；有人明目张胆杀人越货，有人光天化日在别人墙上打洞偷窃！我告诉你们，天下大乱的根源，必定是产生于像尧舜这样丢弃无为而治的时代，而且这种不讲‘谦退不争’的流毒和遗害又一定会留存至千年之后。千年之后，还将会出现人吃人的情况哩！” 弟子听了，吃惊得半天合不上嘴…… (二) 与物委(wēi )蛇(yí)而同其波 庚桑楚有位学生，复姓南荣(nán róng)，名憨，字趎 (chú)。他很好学，但人如其名，看起来似乎有点“憨直”。有一天，他非常虔诚恭敬地端端正正地坐在庚桑楚面前，一本正经地说：“先生，像我这样的人，如今已经年纪老大不小了。我将怎样学习，才能达到先生您所说的那种境界呢？” 庚桑楚回答说：“保全你的身体，护养你的生命，不要去思虑如何求取私利，并因此而奔波劳苦。像这样，大概三年时间吧，你就可以达到我所说的那种境界了。” 南荣趎听到这里，憨劲又上来了，很有点“杠精”地说：“先生，您是知道的，我脑子不灵活，所以我爸我妈打我一出生就叫我憨憨，长大了，就叫我二憨，现在叫我老憨，连我老婆都一直叫我死憨子。先生您刚才说的‘保全什么’，我实在闹不明白。我想啊，盲人的眼睛和普通人的眼睛，外形上看，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但盲人的眼睛却不见东西；聋子的耳朵和普通人的耳朵，彼此的外形，我也看不出有什么不看同，但聋子的耳朵就是个摆设，根本听不见声音；疯子的形体和普通人的形体，都不缺四肢五官，我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但疯子却把持不住自己。形体与形体的功能原本是一样的啊，但出现不同的感知，这到底是外物有什么使它们产生区别呢，还是心里希望获得的却始终未能获得呢？如今先生对我说：‘保全你的身体，护养你的生命，不要使你的思虑为求取私利而奔波劳苦。’我只不过勉强听到耳里罢了，真不好意思，保全眼睛、耳朵或完整的四肢五官，对瞎子、聋子或疯子，有什么意义呢！” 庚桑楚耐心听完南荣趎的话，像西洋人那样摇了摇头，摊着双手说：“我的话已经说尽了。小土蜂不能孵化出豆叶虫，越国的鸡不能孵化天鹅蛋，而鲁鸡却能够做到。鸡与鸡，它们的禀赋并没有什么不同，有的能做到，有的不能做到，是因为它们的本领原本就有大有小。拿现在来说吧，我的本领就像那小小的土蜂，就像那越国的母鸡，很渺小很渺小，不足以让你受到感化。憨憨啊，你何不到南方去拜见我的老师，请老聃先生给你解疑答惑呢？” 于是，南荣趎就带足了干粮，失急慌忙地告别了庚桑楚，一连走了七天七夜，来到了老聃的住所。 老聃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就热情地打招呼说：“你是从庚桑楚那儿来的吧？” 南荣趎气喘吁吁地说：“是的。” 老子打趣说：“怎么跟你一块儿来的人如此多呢？” 南荣趎恐惧地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身后，心里纳闷说，没有什么人啊。 老子笑了笑说：“你不知道我所说的意思吗？” 南荣趎低下头来，一脸羞惭，愣了一会，而后仰面叹息：“唉，现在我已忘记了我该怎样回答您的问话，因为我忘掉了我的提问。” 老聃说：“什么意思呢？” 南荣趎又憨愣了一会，说：“唉，我的意思是，说我不聪明吧，人们确实说我愚昧无知；说我聪明吧，我的举止言行反而给自己的身体带来了愁苦和危难。如果说不具备仁爱的心思吧，便会伤害他人；如果要推行仁爱的心思吧，反而要给自身带来愁苦和危难。说不讲信义吧，便会伤害他人；说推行信义吧，反而给自己带来愁苦和危难。这三句话所说的情况，正是我忧患思虑的事，希望通过庚桑楚先生的引介，能够获得您老人家的赐教。” 老聃先生点了点头说：“你刚进来时，我观察了你的眉宇之间，也就由此了解了你的心思。如今，听你的谈话，更证明了我的观察。你失神的样子真像是失去了父母，又像是在举着竹竿探测深深的大海。你确实是一个丧失了真性情的人啊，是那么迷惘而又昏昧！你一心想回归你的真情与本性，却不知道从哪里做起，实在是值得同情啊！” 说到这里，老聃先生让南荣趎先回到寓舍去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 南荣趎回到寓所，回味老聃先生的话，求取自己所喜好的东西，舍弃自己所讨厌的东西。就这样愁思苦想了整整十天，他又去拜访老聃。 老聃说：“看来你作了自我反省，郁郁不安的心情实在是太沉重了！然而还不够，你心中那喷薄外溢的情况，说明你还存有不太好的念头。受到外物的束缚，便不可避免的繁杂与急促，于是内心世界必将堵塞不通；内心世界受到束缚，便不可避除杂乱无绪和急促，于是外部感官必定会闭塞不通。外部感官和内心世界都被束缚缠绕，即使道德高尚者也不能持守，更何况是初学道行的人呢！” 南荣趎趁机请教说：“我的邻居有人生了病，周围的乡邻去看望，生病者能够说明自己的病情。而能够把自己的病情说个清楚的人，那就算不上是生了重病吧。像我这样的听闻大道，好比服用了药物反而加重了病情，因而，我不想再听别的，只希望能听到养护生命的常规就可以了。” 老子笑着说：“养护生命的常规，能够使身形与精神浑一谐合吗？能够不失却真性情吗？能够不求助于卜筮而知道吉凶吗？能够满足于自己的本分吗？能够让人对消逝了的东西不作追求吗？能够舍弃仿效他人的心思而寻求自身的完善吗？能够使心灵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吗？能够使心神宁寂，无所执著吗？能够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真、朴质吗？婴儿一天到晚啼哭，咽喉却不会嘶哑，这是因为其声音谐和自然达到了顶点；婴儿整天握着小拳头而不松开，这是因为，听任小手自然地握着乃是婴儿的天性与常态；婴儿整天瞪着小眼睛一点也不眨眼，这是因为，内心世界不会滞留于外界事物。行走起来，不知道去哪里；平时居处，不知道做什么，接触外物，随顺应合，如同随波逐流、听其自然。上面这些，就是养护生命的常规了。” 南荣趎接着问，说：“那么这就是掌握大道者的最高思想境界吗？” 老子回答说：“不是的。这仅只是所谓冰冻消解那样，自然消除心中积滞的本能吧。道德修养最高尚的人，会跟随人们一块儿向大地寻觅食物，又还跟随人们一块儿向天寻乐。他不因外在的人、物或利害，而扰乱自己。他不参与怪异之事，不参与图谋不正当的事情，不参与尘俗的事务，他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走了，又心神宁寂，无所执著地到到来。这就是所说的养护生命的常规。” 南荣趎又问：“那么这就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吗？” 老聃说：“没有。我原本就给你说过：‘能够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真、朴质吗？’婴儿活动不知道干什么，行走不知道去哪里，身形像枯槁的树枝而心境像熄尽了死灰。像这样无欲无求无所争的人，灾祸不会到来，幸福也不会降临。祸福都不存在，哪里还会有人间的灾害呢！” 在南荣趎起身拜别时，老聃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道:“憨憨啊，老夫我再给你说一遍:‘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夫唯不争，故无尤’，‘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