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大草原——心灵的印记

夕雨斜阳

一

呼伦贝尔的魔力，又一次毫无征兆地把我诱惑到她初秋的怀抱。

我站在广袤的草原，呼吸草原温柔的风，仿佛嗅到亿万年的气息。大地在辗转反侧中，混沌朦胧，巨灵神掌，将北方的海生生推成了陆。天空又忽然低垂了睫毛，一滴泪水催生出这漫无边际的全新世初，气候转暖，冰雪消融，百川奔涌，竟汇成海拉尔大湖，烟波浩渺。

然湖水终难久困，遂于西北冲破豁口，奔流成额尔古纳河。水去而陆现，湖底毕露，唯余低洼处积为湖泊沼泽。呼伦湖与贝尔湖，便是往昔大湖最低洼的“锅底坑”，盛着天光云影，盛着万亿年的记忆。

而人说，古昔有妖魔横行，草原凋敝。有蒙古族情侣，呼伦与贝尔者，降妖除魔，布施生灵，终使草原复现美丽。人们遂以英雄之名名此地，使千秋万代口耳相传。

二

风自远古吹来。这草地之下，埋葬着海洋的残骸，湖泊的旧梦，冰川的泪痕。每一株牧草的生发，皆穿透了二亿年的光阴；每一滴露水的凝结，皆融汇了古海水的咸味。

草原的呼吸悠长而缓慢，以百万年为一瞬，以千里为一隅。华力西、印支、燕山诸运动，不过是它睡梦中的几次辗转；海陆变迁，湖河消长，不过是它呼吸间的微微起伏。而人类的爱恨情仇，英雄传说，更是瞬息即逝的叹息，虽动人心魄，却终将消散于长风之中。

夕阳西下，草原被染成金红。呼伦湖与贝尔湖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大地永远睁着的双眼，望着苍穹，望着岁月，望着每一个来了又去的生命。

在这亿万年铸就的草原面前，人何以不感到自身的渺小？然渺小之人，竟能以“呼伦贝尔”四字为之命名，以传说为之注脚，以歌哭为之添彩，则又见人之伟大处。

三

天地悠悠，岁月茫茫，而草原静默如初，呼吸如常。她已不复盛夏的喧嚣了。草色由深绿而微黄，远望去，便如铺了一层薄薄的金箔，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草尖微颤，风过时，便伏下身去，待风止，又缓缓地挺起，显出几分倔强来。

天穹显得格外高远，蓝得澄澈，云絮疏疏落落地浮着，时而聚拢，时而飘散，变幻无定。偶有雁阵掠过长空，排作人字，向南而去，留下几声鸣叫，在空旷中回荡，旋即又归于岑寂。

牧人的蒙古包零星散布，炊烟袅袅升起，细而直，如一根灰色的线，将天地相连。牛羊散在草原上，低头啃食着渐趋枯黄的草，显得从容不迫。它们似乎也知晓，寒冬尚远，还可享受这最后的丰美。

白桦林已开始褪去夏日的浓妆，叶片边缘泛起黄晕，在风中簌簌作响。阳光穿过枝叶的间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暗交错，恍若梦境。林间有小溪流过，水声淙淙，清澈见底，偶尔有几片落叶飘落水面，随波荡漾，不知流向何方。

黄昏来得早了。夕阳西下，将草原染作一片金红，草浪随风起伏，如同燃烧的火焰。暮色四合时，寒意便悄然袭来，露水凝结在草叶上，晶莹剔透，预示着霜期将近。星空显得格外明亮，银河横贯天际，繁星密布，低垂得仿佛伸手可及。

草原的秋，没有江南的婉约，亦无北国的酷烈，它自有其苍茫与辽阔。在这里，时间仿佛放缓了脚步，万物按着自然的节律悄然变化。游人渐稀，草原重归宁静，唯有风掠过原野的声音，如叹息，如低语，诉说着永恒的故事。

站在草原上，四望无际，人便显得渺小了。然而这渺小之中，却又生出一种莫名的豁达。天地之大，岁月之长，个人的悲欢何其微末。或许这便是草原教给人的智慧：在浩瀚面前，学会谦卑；在变迁之中，懂得从容。

四

你看，天上的云。这草原之上的云，竟似乎比别处的更加无拘无束，变幻莫测。晨起时，还是丝丝缕缕的絮状，浮在湛蓝的天幕上，如同仙人信手勾画的几笔淡墨。不多时，却又聚作团团棉朵，饱满丰盈，低低地悬着，仿佛伸手便可撷取一团。

近午时分，日光转烈，那云便也精神起来。忽而奔马，忽而卧驼，忽而化作巍峨城阙，忽而又散作粼粼波光。方才还是一只展翅的苍鹰，转瞬间已变为垂首饮水的麋鹿。云影投在草原上，大片大片地掠过，明暗交错间，草浪便仿佛活了一般，起伏跃动，与天上的变幻遥相呼应。

有牧人仰卧草地上，眯着眼看云。他们自小看惯了这云的变化，却能说出许多门道来。哪朵云预兆雨水，哪朵云昭示晴日，他们都了然于胸。云在他们眼中，不只是风景，更是朝夕相处的伙伴，是生活的向导。

忽有一阵风起，云阵便又改组重构。方才的万千气象，霎时间消散无踪，化作一片鳞状的云层，整齐地排列开去，犹如天工织就的锦缎。阳光从云隙中透出，形成道道光柱，斜斜地照在草原上，恍若神迹。远处的丘陵被光影分割成明暗两界，一半灿烂如金，一半深沉如墨。

黄昏将至时，云霞最为壮丽。西天的云被落日染作绯红、金黄、绛紫，色彩浓郁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这些云朵有时聚成峰峦叠嶂，有时散作涟漪阵阵，在天边演绎着一天中最后的辉煌。光影在云间流动变幻，每一分钟都有新的景象，教人目不暇接。

暮色四合，云渐渐隐入黑暗，只剩下几颗早星点缀天幕。草原重归寂静，唯有风依旧在草尖低语，诉说着永恒的故事。而明日，又将有新的云彩飘过这片天空，演绎永不重复的景象。

站在草原上，仰观流云万千变化，俯察秋草渐染微黄，忽觉天地之大，岁月之长，而人生之短。云的聚散无常，恰如人世间的离合悲欢，变幻莫测却又自然而然。或许这便是草原教给人的智慧：在浩瀚面前，学会谦卑；在变迁之中，懂得从容。

五

草原的辽阔，若缺了马的奔腾，便似一幅未点睛的龙，总少了几分精气神。

马群是草原上流动的风景，是这片土地律动的脉搏。它们大多时候是闲散的，三三两两，或垂首啃食着带着秋意的草梗，或悠然踱步，长尾轻甩，驱赶着渐显疲态的秋蝇。那情状，仿佛是功成名就的隐士，安享着大战后的宁谧时光，从容不迫，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贵气。阳光洒在它们光滑的脊背上，折射出油亮的光泽，肌肉的线条在皮下舒缓地流动，显出一种蓄而不发的力量。

牧马人或许一声清叱，或许只是一个手势，甚至什么明显的信号也无，只一种无形的默契，那闲庭信步的画卷顷刻间便活了！但见领头的儿马子蓦地昂首奋鬃，一声长嘶裂破旷野的宁静，如同一声冲锋的号角。刹那间，散落的群马如同百川归海，迅速汇聚，紧随其后。

静止的河流霎时化为奔腾的熔岩！ 闲适不见了，慵懒扫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堤般的爆发力。成千上万只铁蹄叩击着大地，发出滚雷般的轰鸣，草屑泥土四溅。马群如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呼啸着向前奔涌。它们头颅高昂，鬃毛飞扬，肌肉紧绷又舒张，每一次腾跃都充满了野性的美感，强健的四肢仿佛不是踏在土地上，而是踩着重鼓的节拍，要将这草原唤醒。

其势如奔雷，其疾如飓风。浩荡的队伍在秋日的原野上纵情驰骋，仿佛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正在冲锋陷阵，气势磅礴，撼天动地。连空气都被它们撕裂，风声在耳畔化为急促的呼啸。群马过处，大地为之震颤，那积蓄了一夏的生命力，在此刻毫无保留地迸发出来，书写着自由与力量的壮丽诗篇。

然而这奋进的奔流并非永无止境。待驰过一片丰美的草场，或是跑到某处熟悉的河湾，那奔腾的节奏便又渐渐舒缓下来。激烈的喘息平复了，雷鸣般的蹄音散作了零落的鼓点。马群复又恢复了先前那般闲适的姿态，低头觅食，悠然漫步，仿佛方才那惊天动地的奔腾从未发生过。唯有它们汗湿的躯体、仍旧兴奋翕动的鼻孔，以及被践踏得倒伏的草径，默默记录着那一段激昂的旅程。

这一静一动，一张一弛，便是草原生命的节奏。闲庭信步是积攒，是沉淀；自由奔腾是迸发，是抒写。恰如这初秋的草原，既有沉淀下来的丰饶与宁静，又在悄然的变迁中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在辽阔的天地间，永不停歇地演绎着生命最为壮阔而和谐的画卷。

六

这草原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碧空如洗，流云悠然，转瞬间却已改了颜色。

天际线上，不知何时爬起一线墨黑的云阵，初时低矮，继而如泼墨般迅速晕染开来，蚕食着湛蓝的天幕。风先到了，不再是方才温和的絮语，而是带着一股凉意和急迫，压低了草尖，吹得蒙古包的毡帘猎猎作响。远处的白桦林开始不安地骚动，叶片翻出银白的背面，哗然一片。牧人抬头望了望天，神色并无惊慌，只是加快了手中的活计，将散落的物什归置妥当，牛羊也似有预感，不再悠闲散漫，渐渐向背风处聚拢。

雷声是从天边滚过来的，沉闷而威严，像天神擂动的战鼓。紧跟着，一道苍白的闪电撕裂昏暗的天穹，将那巍峨的云山、无垠的草海刹那间照得惨白通透，惊心动魄。豆大的雨点随即砸下，先是稀疏而有力，在干燥的土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印记，散发出浓郁的土腥气。旋即，雨幕便连成了片，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狂风卷着暴雨，抽打着草原上的一切，声势浩大，仿佛要将这世界彻底洗涤一遍。

然而，在这看似狂暴无序的自然伟力之下，一切却又秩序井然。蒙古包稳稳扎在原地，承受着风雨的洗礼；牛羊马群安静地偎依在一起，以其厚实的皮毛抵御寒意，反刍着胃里的草料，安然等待雨过天晴；远处的山峦沉默地屹立，河流依旧按着固有的河道奔流。那牧人已回到包里，听着篷顶急骤的雨声，喝着温热的奶茶，眼神平静——他知道这雨的来意，知道它催枯亦能滋养，知道它终将过去。

雨来得猛，去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雷声渐远，雨势渐收。乌云散开，一道阳光率先破云而出，如同探照灯般打在湿漉漉的草原上，晶莹璀璨。继而，西边的天空竟挂起一道彩虹，七彩分明，一端似乎就落在不远处的丘陵之上，绚烂得不似凡间景物。草叶上的水珠折射着阳光，整片草原仿佛缀满了无数钻石，熠熠生辉。空气被洗得清透甘冽，沁人心脾。

雨水汇成涓涓细流，渗入大地，滋养着草根，注入了河流湖泊。万物欣然接受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馈赠。马群重新散开，低头饮用积水坑里清亮的水；牛羊继续它们的觅食，经过洗礼的秋草似乎更为可口；牧民走出蒙古包，深吸一口雨后的空气，极目远眺，天地更为辽阔清新。

风暴的雄伟壮观，未曾扰乱草原分毫的内在秩序。它只是自然呼吸的一次吐纳，万物在这呼吸间生长、休憩、顺应、繁衍，从容不迫，亘古如斯。在这永恒的律动面前，一切的变幻，都成了点缀其雄伟的注脚。

七

然而，在这亘古的雄伟与从容面前，偶尔瞥见的人类造物，却显出几分笨拙与局促。那是一条废弃的公路，曾试图以沥青的黑色腰带捆住草原的呼吸，如今却已被野草顶开了裂缝，金黄的草芽从裂隙中顽强探出，像大地无声的嘲讽。不远处，半截锈蚀的铁丝网歪斜着，它曾妄想分割这无垠的天地，如今却被风吹日晒蚀断了筋骨，倒伏在秋草之中，成了虫豸的栖身之所。

甚至有一台被遗弃的拖拉机，红色的铁皮已被岁月剥蚀成褐，方向盘上落着鸟粪，轮胎深陷于泥土。它当年轰鸣着撕开草皮时的威风早已荡然无存，此刻只是静静地腐烂，而草原正以惊人的耐心重新吞噬它，用苔藓覆盖它的钢铁身躯，仿佛在轻轻愈合一道微不足道的划痕。

这些物件孤零零地散落在天地之间，像是巨人随手丢弃的玩具，与周遭的和谐格格不入。它们试图改变草原的节奏，划定疆界，索取产出，却最终被草原更大的节奏所包容、所瓦解、所同化。风雨不曾为它们稍歇，日月依旧升降，马群绕过它们奔驰，仿佛它们只是几块稍大些的石头。

看那牧民，深谙此道。他们的蒙古包可以随时迁移，不留下永久的伤痕；他们逐水草而居，而非强迫水草顺从己意；他们取所需而不竭泽而渔。他们的存在，与呼啸的风、奔跑的马、生长的草一样，成了这自然韵律的一部分，而非刺耳的杂音。

夕阳又一次西沉，将天地染成金红。那些人类的造物在瑰丽的天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愈发显得渺小而脆弱。而草原依旧沉默地伸展着，承受一切，包容一切，最终消化一切。它的雄伟不在于征服，而在于承受；它的力量不在于改变，而在于永恒。

八

在这永恒的秩序面前，一切企图违背自然、另立章法的行为，终究显得何等仓皇而徒劳。草原只是继续它亿万年的呼吸，以无声的磅礴，告诉每一个生灵：顺应者存，违逆者亡。而这，便是世间最朴素也最雄伟的真理。

面对这呼伦贝尔的秋，人便不由自主地失了声，只得怔怔地立着，任凭那无边的辽阔洗刷着眼界与心胸。这里的博大，非仅是地域之广，更是一种气度，一种涵容万有的胸襟。它静默地铺展至天际，与苍穹相接，那一道朦胧的交接线，仿佛是天地的唇吻，诉说着永恒的密语。

其雄伟，不在嶙峋陡峭，而在浑厚绵延。丘陵的曲线是大地母亲舒缓的呼吸起伏，沉稳而有力。它不经由刀劈斧凿的奇险来震慑你，而是以这包容一切的、伫立于此，人首先惊诧于其宏阔。四野望去，尽是草浪、丘陵与云天，找不到丝毫局促与逼仄。视线可以尽情奔跑，直至迷失在远方青灰的雾霭里。这般的广阔，教人那点琐碎的忧烦、蝇营狗苟的计较，顿时失了分量，轻飘飘地被风吹散，仿佛从未存在过。胸膛间那股被市井巷弄挤压的郁结之气，忽然就疏通了，换之以清冽坦荡的呼吸。母体般的圆润和延亘来抚慰你。它让你知晓，真正的力量不必张扬，它深植于沉默的承载之中，亘古如斯。

而草原的雄壮，则在风雨雷霆间展现得淋漓尽致。那乌云压顶、万马奔腾般的骤雨，那撕裂长空的电光，那摇撼一切的罡风——然而，这一切的狂暴之后，草原依旧是草原，草叶抖落水珠，依旧挺立。它承受、化解、包容，以无比的韧性诠释着另一种更为深沉的壮美。它不与之强硬对抗，却仿佛蕴含着“柔弱胜刚强”的古老东方智慧。

九

于此苍茫天地间，人骤然窥见了自身的渺小。不是那种令人沮丧的渺小，而是一种令人释然的渺小——原来个人之悲喜得失，于这永恒的运转中，不过是一粒微尘的起落。这认知非但不使人颓唐，反令人豁达。因了这渺小，便不必背负那“舍我其谁”的狂妄重担；因了这短暂，便更应珍惜此刻阳光的温度与青草的气息。

草原不语，却予人最深的启迪。它以其存在的本身，昭示着顺应的哲学、包容的智慧与沉静的力量。它告诉我们，真正的宏大，是允许万物按其本然生长衰荣；真正的雄伟，是历经万变而内核不移；真正的壮丽，就蕴藏在这日复一日的晨曦落日、秋枯春荣之间。

这草原的秋风，正吹过千年如一的草浪，带着亘古的沉默与清凉，等待着每一个迷途的魂灵，前来汲取这份辽阔与宁静，从而学会如何更从容地，行走于人世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