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邮路

田钦

　　五十四年的光阴，像一封封投递的信件，有的已经泛黄，有的墨迹未新。站在人生的驿站，整理着这些岁月的信笺，每一封都沉甸甸地承载着生命的重量。十六年前那个飘雪的清晨，像一封特殊的挂号信，永远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那时的我，是鄂北随南乡村一名普通的邮政投递员。每天清晨，当村庄还沉睡在薄雾中，我就已经骑着那辆旧摩托车出发了。车后座的两个绿色邮包装着乡亲们的期盼——远方的来信、汇款单、录取通知书。车把手上挂着一个水壶，泡着廉价的茉莉花茶，那是我抵御寒冬的温暖慰藉，邮包上“中国邮政”四个字在晨光中格外清晰。

　　2009年腊月临近小年，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脸上像刀割一般。我裹紧一件泛黄的大衣，摩托车在结冰的村道上艰难前行。车轮碾过冻土发出的咯吱声，惊醒了路旁草垛里蜷缩的麻雀。这些灰扑扑的小生灵扑棱棱飞起时，翅膀掀起的雪雾在晨光中泛着细碎的金芒。行至老家张畈村附近，一个佝偻的身影突然闯入视线——那是个衣衫单薄的中年妇女，赤脚踩在雪地里，上下衣服都很干净，但脚趾已经冻得发紫。她眼神涣散，嘴里含糊地念叨着什么。“阿姨，您这是要去哪儿？”我停下车问道。她只是茫然地望着我，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完整的话。见此情景，我当即决定把她带回家，摩托车后座本就载着两个邮包，我只能让她坐在上面。她轻得像片落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瑟瑟发抖。

　　妻子看到我带回来个陌生人，先是愣了一下，了解情况后，一边招呼我拿她的衣服，一边往搪瓷脸盆里倒热水。我们几岁的小女儿越越躲在门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阿姨，手里攥着的米花糖都忘了吃。那天晚上，家里的晚饭多了一副碗筷。妻子特意在鸡汤里多放了把干香菇，金黄的油花上浮着翠绿的葱花。灯光下，我看见阿姨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顺着龟裂的脸颊滑进汤碗，溅起微不可察的涟漪。接下来的日子，阿姨总喜欢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望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发呆，墙上贴满了越越的奖状。终于有一天，越越踩着板凳指着地图问：“这是什么呀？”阿姨突然开口：“世盖（界）地图。”浓重的方言让“界”字变成了“盖”，这个发音却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帮她寻亲的大门。我连夜翻出中国地图册，对照方言特征锁定湖北南漳县。

　　那时农村电话稀罕，全村只有我家一部手摇电话，村里的上传下达及村民与在外亲人的联络都由我负责接听传达。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趁午休时拨通了上网找到的南漳县九集镇中学小卖部的电话，没想到居然接通了。接电话的退休教师张老师听完我的描述，声音突然激动起来：“你说的莫不是老郑家走失的媳妇？”原来阿姨姓李，三年前在镇上赶集时走失，家人都以为她早已不在人世。张老师在电话里叹气：“老郑这几年印的寻人启事，能糊满学校的墙。”

三天后，一辆从南漳赶来的面包车停在我家院门口。三眼桥村的乡亲们向来淳朴热情，我家房子紧挨着以前的村委会，那天村委会门前挤满了上百人，都来看从襄阳远道而来的郑家人。

　　领头的中年汉子是李阿姨的娘家弟弟，看到正在我家门口喝茶的李阿姨，他激动得抓住我的手说不出话。李阿姨的丈夫老郑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硬往我手里塞。里面装着三千块钱，相当于我当时半年的工资。信封上有道深深的折痕，边缘被汗水浸得发黄。“使不得！”我连忙推辞，老郑追着我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圈，最终还是被我把钱推了回去。李阿姨临走时依依不舍，抓住车门不肯上车，她一定忘不了这个大雪纷飞的冬季里，与我们同吃同住半个多月的温暖时光。

大约半个月后，楚天都市报、随州日报和我所在单位的领导同时收到了从襄阳寄来的感谢信，字里行间满是真挚的感激。

　　第二年春天，《楚天都市报》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来采访，镜头扫过我家掉漆的饭桌，定格在墙上的世界地图。单位领导拍着我的肩膀说：“小田啊，你给咱们绿衣人长脸了。”后来我们一家人还在媒体的安排下，去南漳看望李阿姨。最让我意外的是，随州日报的徐记者把我救助李阿姨的过程写成星期刊整版报道，文中说我“在命运的邮路上投递了人间大爱”。

人生的转折往往比山路的急弯更猝不及防。不久后我被转岗为单位营销员，十六年过去了，如今我在相对较轻松一点的部门工作，环境有了极大改善。回首往昔，如果没有那段特殊的经历，没有当初的善念与坚持，没有这一路的贵人，或许还在农村一线做着最辛苦的投递工作，风里来雨里去，为生活奔波劳累。

　　然而正是那次毫不犹豫的善举，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它让我深刻体会到，善良和付出并非徒劳，而是在不经意间为自己的人生播下希望的种子。人生旅途中，我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有时候一个小小的举动，或许就能点燃他人生命中的希望之火，同时也为自己照亮前行的道路。

2010年春天，面对党旗宣誓时，我忽然想起雪地里李阿姨孤苦伶仃的样子。入党介绍人老陈对我讲：“你心里揣着活地图，不是墙上的那种，是老百姓心里的。”这些年我一直保持着读报的习惯，每当看到“好人好事”专栏，总会在老花镜后眯起眼，像当年核对挂号信编码般仔细品读。曾有爱心读者给我写信说：“你的善心就是一张看不见的邮票”，这句话被我一直珍藏在书架上。

打那以后，我经常参与本地公益活动，重点帮扶孤寡老人与助力失联人员寻亲。2020年冬天，我在广东佛山公益寻亲微信群看到一则寻亲启事，内容是为一名流浪20多年的女士寻找湖北随州洛阳镇的亲人。由于洛阳镇是我的老家，本地熟人较多，我立刻决定参与协助。经过数日的寻找与信息比对，我成功帮这位女士联系上了她在洛阳镇的亲哥哥。后续在佛山、随州两地志愿者的协同努力下，仅仅三天后，她的哥哥便在随州火车站顺利接回了失散多年的妹妹。

　　窗外的梧桐叶飘落时，新来的邮递员正骑着摩托车驶过金黄的落叶，他墨绿的制服在秋阳下泛着微光。车筐里摞着快递包裹，却仍像多年前我的邮包那样，盛满期待的温度。我知道，命运的邮路从不会中断——我们终将成为别人故事里的邮票，在某个寒夜，悄然印上温暖的邮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