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格律诗

秋树

又来到了蒙山脚下，小住一段日子，泡泡温泉、调理休整一下身体；生活单纯了，闲空就多，随身带了一本厚厚的《苏东坡传》消遣，苏轼的学问和人品是很值得反复品味解读的，还因为是林语堂写的，资讯详实、语言也好，很耐读；又看了南兰陵第一个状元萧颖士的诗《蒙山作》，是他的代表作，写得挺好；但唐朝的诗人太多啦，诗海浩瀚，星汉灿烂，不来蒙山还真想不到他。这是一首五言古体诗，有点长，但还是想引在下面赏析：

东蒙镇海沂，合沓馀百里。

清秋净氛霭，崖崿隐天起。

于役劳往还，息徒暂攀跻。

将穷绝迹处，偶得冥心理。

云气杂虹霓，松声乱风水。

微明绿林际，杳窱丹洞里。

仙鸟时可闻，羽人邈难视。

此焉多深邃，贤达昔所止。

子尚捐俗纷，季随蹑遐轨。

蕴真道弥旷，怀古情未已。

白鹿凡几游，黄精复奚似。

顾予尚牵缠，家业重书史。

少学务从师，壮年贵趋仕。

方驰桂林誉，未暇桃源美。

岁暮期再寻，幽哉羡门子。

一看便知是诗人清秋时节在蒙山的所见所感，展现了深邃静谧清丽的风光。很合我当下的环境、日子和状态。

于是又引发我去浏览网络平台上的诗词，尤其是“格律诗”，联想到平日里不经意看到的一些诗，总有种填字、拼图的感觉，虽然平仄合、韵脚也押，却缺少整体感，意境也寥寥，显得散乱空乏，有点像“分行整齐排列的汉字”。莫非是“格律诗”需要的字数少，不用费多大劲就能填满看上去合适的文字——其实，一个历经千年打磨而成的文学样式，哪里会这么简单！

不由地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是格律诗？它有哪些审美特征？该如何判别它？正巧闲居山中，窗外细雨霏霏，适合发呆、读诗、冥想。就索性说说这事。我非专业人士，仅就个人学习和体验来谈，一管之见，未必正确，权作探讨。

格律诗以往也叫“近体诗”。“近”不是指时间上的“接近现代”，而是因为它是唐代新兴、规范化的诗体，相对于汉魏以来的“古体诗”而言，是那个时代的“当下新体”，故称“近体”。

以杜甫两首以“望岳”为题写山的诗来对比区分。一首是镌刻在泰山石壁上的《望岳》，名气特别大，对齐鲁文化也有影响。是736 年25 岁的杜甫科举落第后漫游齐赵时写的古体诗：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古体诗句数可长可短，无硬性规定，这里用了八句。

用韵只押了“了／晓／鸟／小”四个仄声韵，古体诗还可以中间换韵。

古体诗不拘平仄，读来有“散文”般的感觉。

对仗仅“造化／阴阳”一联似对非对，其余皆散行。

再看另一首《望岳》（也有叫《望华山》的），是758 年48 岁的杜甫被贬华州司功参军期间所作的近体诗：

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列似儿孙。

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

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

稍待西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这首诗好像名气不大，人们也不太熟悉，但却是典型的七言律诗。

每首诗句数八句，必须“定格”，不能增减。

全篇韵脚“尊／孙／盆／门／源”，均为上平声；不仅押的是典型的平水韵，甚至可以作为“十三元”韵部的标准范例。而平水韵正是在唐晚期定型的，与此诗创作时间吻合。

平仄按标准律句交替，第三、四联还须讲究“粘对”。

中间两联对仗，词性、结构、节奏完全工整。

由此，可直观地识读“古体”与“近体”之别。

我觉得但凡要搞明白一件事，最好了解其来龙去脉。那就探究一下格律诗是怎么来的？

它并非一蹴而就，横空出世，而是中国诗歌艺术发展到一定阶段，在外部文化环境和内部艺术规律共同作用下，经过长期演变而逐渐成熟的产物。简言之，其产生过程可概括为“源于先秦，酝于魏晋，成于初唐”。

一是远源：先秦两汉的诗歌基础 (音乐性与对偶观念)

1、《诗经》与音乐性：中国诗歌从萌芽开始就与音乐紧密结合。《诗经》中的作品几乎都可以入乐歌唱，使得诗歌天然就具有追求节奏和韵律的倾向。虽然当时的韵律较为自由，但为后世的押韵奠定了基础。

2、汉赋与对偶：汉赋极力铺陈，大量运用工整的对偶句式，锻炼了创作者雕琢字句、讲究对仗的能力。这种修辞技巧后来被诗歌吸收，成为格律诗“对仗”要求的先声。

3、古诗的探索：汉代及魏晋的文人学者所作五言诗（如《古诗十九首》）在句式、节奏、意象等方面为后来的五言律诗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二是酝酿期：魏晋南北朝 (声律理论的发现与应用)

这是格律诗产生最为关键的准备阶段，其核心突破是声律论的发现，将格律诗引上了规范的轨道。

1、佛经转读的启发：魏晋南北朝时，佛教大盛。梵文佛经的传入，让中国文人接触并意识到了一种拼音文字的音韵系统。僧侣在转读（咏诵）佛经时，非常讲究声调的高低抑扬，这对汉语声韵学研究产生了极大的启发。

2、“四声”的发现：南朝齐永明年间，周颙等人受佛经转读影响，首次明确归纳出汉语的平、上、去、入四种声调，即“四声”。

3、“永明体”的诞生：永明年间社会相对稳定、经济繁荣，为文人提供了良好的创作环境。音韵学也取得很大进展，周颙提出“四声说”，沈约等人进一步将其应用于诗歌创作，提出“四声八病”理论，主张写诗要避免声韵搭配上的八种毛病（如平头、上尾、蜂腰、鹤膝等），力求“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

这标志着诗人从自发地追求音韵美，进入了自觉地运用声律规则的新阶段。永明体是格律诗最直接的雏形，被视为“唐诗的摇篮”。它确立了“一句之内，平仄相间；一联之中，平仄相对”的基本法则。

三是定型期：初唐 (从“体”到“律”)

永明体及其后的诗作（如南朝庾信、初唐四杰的作品）在声律和对仗上不断探索，但尚未形成一套被普遍遵循的、完整的固定格式。最终完成“临门一脚”的，是初唐的两位诗人沈佺期和宋之问。

1、沈、宋的贡献：二位诗人总结了自永明体以来二百多年间声律学的成果和创作实践，“回忌声病，约句准篇”。

“回忌声病”：简化并完善了“八病”说，确立了更加简洁明了的平仄规则，使之定型化、程式化。

“约句准篇”：固定了格律诗的字数、句数（如律诗八句、绝句四句），并明确规定律诗中间两联必须对仗。

2、“律诗”之名的确立：经过沈、宋的整理和实践，一种篇幅、平仄、押韵、对仗都有严格规定的新诗体已完全成熟。被当时的人们称为“近体诗”或“今体诗”，以区别于唐以前形式相对自由的“古体诗”，后世则通称为“格律诗”或“律诗”。

四是推动力：科举制度

唐代实行的科举制度以诗赋取士，从官方层面极大地促进了格律诗的普及和定型。为了有一个客观的、可操作的评判标准，格律诗的严格规则恰好适合科举考试。士子们必须精研平仄、对仗、押韵，这反过来又巩固和推广了格律诗的创作规范。从而使唐朝成为一个“诗的国度”，产生了众多优秀的诗人，将中国文化推向了高峰。

从此，格律诗与古体诗分道扬镳，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独树一帜的诗体之一，并在盛唐时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

接下来分析一下格律诗的核心要素：

1、字句有定

格律诗的句数和每句的字数都有严格规定。主要分为两种：绝句，共四句；律诗，共八句；排律，句数可超过八句，但必须为偶数句。

每句的字数限定为五字或七字，也就是奇数；因此格律诗的基本形式就是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五言律诗、七言律诗。形成句数偶数，字数奇数的搭配形式。

2、平仄协调

这是格律诗的灵魂，也是最复杂的要求。平仄是指汉字声调的高低起伏，因为古时诗是可以唱的。在古汉语中，平声相当于现代汉语的第一声（阴平）和第二声（阳平），仄声包括上声、去声和入声；现代汉语中，入声已消失，分派到其他三声中。

平仄的规则主要包括：

a.句内平仄相间：在一句诗中，平声和仄声要交替出现，避免单调。

b.联内平仄相对：一联诗（两句为一联，上句叫“出句”，下句叫“对句”）中，出句和对句对应位置的字平仄要相反。

c.联间平仄相粘：下一联的出句第二个字的平仄，必须与上一联对句第二个字的平仄相同。这叫“粘”，目的是让两联之间声韵连贯，不至于断裂。

这些规则形成了固定的平仄格式，如“仄起平收”、“平起仄收”等。不符合平仄规则的叫“失替”、“失对”或“失粘”。

3. 押韵严格

a.位置固定：绝句的第二、四句必须押韵；律诗的第二、四、六、八句必须押韵。两种形式的首句可押可不押。

b.押平声韵：必须押平声字的韵脚，且一韵到底，中途不能换韵。

c.用韵书规范：唐代以后，通常依照官方颁布的韵书（如《平水韵》）来押韵，不能随意用听起来相似但韵部不同的字。押错韵的叫“出韵”。

4. 对仗工整

a.主要针对律诗：律诗要求中间两联（即第三句与第四句构成的“颔联”，第五句与第六句构成的“颈联”）必须使用对仗。

b.对仗的要求：上下两句在词性、结构、意义上须形成对偶。

c.词性相对：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等。

d.结构相应：主谓结构对主谓结构，动宾结构对动宾结构等。

e.意义相关或相反：如“天”对“地”，“雨”对“风”，“来”对“去”。

f.绝句不要求对仗，但用了对仗会显得更工巧。排律则要求除首联和尾联外的所有联都对仗。

由此可见，格律诗的形式与内容是高度统一的，形象一点说，它就像“戴着手铐脚镣跳舞”，却营造了多重美感。

仍以杜甫诗示例：

两个黄鹂鸣翠柳，仄仄平平平仄仄

一行白鹭上青天。平平仄仄仄平平

窗含西岭千秋雪，平平仄仄平平仄

门泊东吴万里船。仄仄平平仄仄平

这首七言绝句，符合“仄起首句不入韵”的格式，第二句“天”与第四句“船”押平声韵；前两句和后两句分别构成非常工整的对仗。

再看杜甫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颔联）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颈联）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这首五言律诗，八句平仄完全符合规则；押韵字为“深”、“心”、“金”、“簪”，押平声韵；颔联和颈联对仗极为工整。

格律诗除了严格的规范外，我觉得至少还有三个主要特征：即音乐美、建筑美和意境美。它产生的主要脉络和动因大致有这么几方面：

一、音乐美

是指诗歌通过声调、节奏和韵脚所带来的听觉上的美感，其核心在于 “平仄” 与 “押韵”。

a.平仄相间，抑扬顿挫：比如“两个（仄仄）黄鹂（平平）”，避免了单一声调的沉闷。这种有规律的起伏变化，就像音乐中高低音的编排，读起来朗朗上口，节奏鲜明，富有韵律感。

b.押韵和谐，回环往复：第二句和第四句末尾字是“天”（tiān）和“船”（chuán），在古韵（《平水韵》）中，这两个字同属于“下平一先”韵部，是押韵的。这种规律性的韵脚在句尾重复出现，形成了一种听觉上的回环美和节奏感，如同歌曲的副歌，使全诗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

如此看，严谨的平仄和押韵，确保了格律诗在吟诵（甚至歌唱）时会产生鲜明的节奏感和旋律感，也就是音乐美。

二、建筑美

是指诗歌在形式上的视觉美感，体现在 “对仗” 和 “整齐的句式” 上，给人一种结构上的对称与平衡之美。

a.工整的对仗（对称美）：“两个” 对 “一行”（数量词对数量词）， “黄鹂” 对 “白鹭”（鸟类名词对应、且颜色对颜色）， “鸣” 对 “上”（动词对动词）， “翠柳” 对 “青天”（自然景物名词对应、且颜色对颜色）。

b.尾联对仗：“窗” 对 “门”（建筑名词对建筑名词）， “含” 对 “泊”（动词对动词）， “西岭” 对 “东吴”（方位地名对方位地名）， “千秋雪” 对 “万里船”（时间概念对空间概念）。

这种一字一词的精准对应，在视觉上就构成了完美的对称结构，像一座精心设计的建筑，左右均衡，严谨而精致。这也是唐代诗人高明厉害之处。

c.字句的固定（整齐美）：作为一首七言绝句，共四句，每句七字，形成一个规整的方块形结构，也呼应了中国方块字的字形美感，这种固定的形式本身就给人一种稳定、工整、舒服的视觉印象，像建筑一样具有空间上的形式美。

三、意境美

意境美，是一首诗更高层次的要求，也是诗与诗立分优劣的关键点。

意境美是诗歌的灵魂所在，是于形式之外所营造出的情感、画面和想象的融合体，是诗人通过审美意象组合传递出的无穷韵味。

a.意象的组合与画面的层次：杜甫选取了多个精巧的意象：“黄鹂”、“翠柳”、“白鹭”、“青天”、“雪”、“船”。这些意象本身就色彩鲜明（黄、翠、白、青），共同构成了一幅生动明丽的春日图景。前两句是近景和动景（黄鹂柳间鸣叫，白鹭翱翔青天），充满生机与活力；后两句是远景和静景（窗外有皑皑千年积雪，门前是远征万里之船），宁静而深远。 由近及远，由动到静，画面极具层次感和空间感。

b.情感的寄托与无限的想象： 这首诗写于安史之乱后，杜甫重返成都草堂之时。表面是写景，实则抒情。“千秋雪”象征时间的永恒；“万里船”代表空间的辽阔和通往故乡的道路。诗人在战乱中将妻携子漂泊多年，眼前生机勃勃、开阔明丽的景色，反衬出他内心对平和安定生活的向往，以及对自己漂泊无定身世的感慨。有限的画面（窗、门）框住了无限的时空（千秋、万里），诗句尽而意无穷，把巨大的想象空间留给了读者。

古往今来伟大的诗人，都是在严苛的形式枷锁中，能创出最自由、最深邃、也最鲜活的灵魂之歌，精神之歌。所以才成为了经典。

可见，意境美来自于精炼的语言和生动的意象，将主观情感与客观景物完美融合，从而创造出一种能引发读者无限想象和情感共鸣的艺术境界。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格律诗是用最严苛工整的形式，创造出最自由最生动的文学意象；音乐美、建筑美和意境美三者的完美结合，使其成为中国古典诗歌中最为璀璨的明珠。

这样一来，判断一首格律诗的优劣也就不难了。最起码得看有没有这三项基本要素特征，至于能“美”到何种程度？那就要看创作者的审美能力和思想水准啦！

我个人认为，唐人宋人已将诗词推到了一个极致高峰，如同喜马拉雅山，令后人难以企及。很难想象哪个时代还能推举起一座高于喜马拉雅山的高峰，所以今人写格律诗，必然难以超越古人前贤。虽然无法超越，也必须得按照古法创作，就像打球踢球，得在规则的框架内展现技艺、获取成功；如果仅仅是字句、平仄、韵脚都凑齐了，而缺少美感和思想，也无法称之为“格律诗”，只能归入“分行整齐排列的汉字”。

我十来岁时，学着写诗，意外借到一本王力教授写的《诗词格律十讲》，如获至宝，便用一个小笔记本抄写，没等全抄完就到了还书的时间。多年来这个笔记本随我由南到北辗转数千公里，搬过多次家。始终留存在我的书柜里。王力是中国现代语言学的主要奠基人之一，也是著名的教育家、翻译家、诗人与散文家，在音韵学、语音学、诗律学等诸多领域皆有卓越的理论建树。

《诗词格律十讲》以较为通俗的语言阐述解析了诗词格律的基本知识，能帮助爱好者了解和掌握诗词格律，提高欣赏和创作诗词的能力。虽然初版于1962年，但到今天依然非常实用，尤其对于初学者来说，是本相当不错的入门读物。即便写诗多年的人，也是值得不时拿出来重新复习一番的。

对于写格律诗，我还有个小观点：既然要用格律诗的形式创作，还是得有点“古意”为佳。虽然是写当下的人事物，抒当今的情和意，但有了这分古意，更能体现诗的魂魄和格调，使诗充满迷人的魅力。古意却绝非艰深晦涩，让读者去猜。一个最简单的方法：试着哼唱，看看自己写的格律诗是否“琅琅上口，余韵绕梁”？在这方面，唐人宋人早已给我们留下了无数生动鲜活的例子，那里面就有深厚而多维的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