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变

刘卫国

立秋后的第一场雨把打谷场浇得透湿。翠花蹲在灶台前吹火，茅柴湿气重，呛得她眼泪直流。忽听得院门"吱呀"一声，抬头就看见彭茂各撑着油布伞站在雨幕里，裤脚挽到膝盖，露出白生生的腿肚子。

"嫂子，借个火。"他晃了晃手里的烟卷，水珠子顺着伞骨往下淌，"这鬼天气..."

翠花抹了把脸上的烟灰。自从上次那把乌木剪刀的事后，她半个月没敢正眼看彭茂各。这会儿灶膛里的火苗"噗"地窜起来，映得她脸颊发烫。

彭茂各突然从兜里掏出个铁皮盒："尝尝，上海奶糖。"铁盒上印着穿旗袍的卷发女人，揭开时发出"啵"的轻响。翠花盯着糖纸上透明的米纸，想起去年铁柱从县里捎回的水果糖，是用旧报纸包的，早就化了粘成一团。

雨点砸在瓦片上像炒豆子。彭茂各的烟卷叼在嘴角，烟雾模糊了他的眉眼："听说...铁柱要调去公社农机站？"

翠花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这事铁柱昨晚才在枕边说的，连隔壁孙婆子都不知道。灶膛里的火突然旺起来，照见彭茂各眼里跳动的光："农机站王站长是我表舅..."

雨停了，积水从屋檐滴答往下落。翠花捏着那颗没拆的奶糖，看彭茂各的脚印在泥地上留下一串月牙似的坑。她突然发现糖纸背面用钢笔写了字——"明晚七点，老柳树下"。

铁柱是踩着晚饭点儿回来的，胶鞋上沾着泥浆。翠花端菜时看见他后颈晒脱了皮，红彤彤一片。"调令下来了。"铁柱闷头扒拉着碗里的红薯饭，"下月初就去农机站报到。"

翠花手里的菜盘子歪了歪，油汤洒在彭茂各送的的确良桌布上，晕开个黄澄澄的油圈。她想起去年铁柱去县里学习，带回的礼物是包增产化肥。

第二天晌午，翠花在河边洗衣裳时，孙婆子挎着竹篮凑过来："听说你家铁柱要高升？"没等搭话又压低嗓子，"彭干事可没少使力..."棒槌砸在青石板上，"梆梆"地像是敲在翠花心口上。

日头西斜时，翠花翻出压箱底的碎花衬衫。这是用彭茂各送的料子做的，裁衣时剪刀总打滑，领口缝得歪歪扭扭。她对着镜子别发卡，发现鬓角有了根白头发，在煤油灯下银亮亮的刺眼。

老柳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翠花到的时候，彭茂各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圈，见她来了忙用皮鞋底蹭掉。"农机站给分宿舍。"他递过来个网兜，里头装着印红双喜的搪瓷盆，"你值得用更好的。"

翠花突然想起铁柱退伍带回的那个掉了瓷的军用水壶，她用了整整五年。树影里彭茂各的眼睛亮得吓人："我跟我表舅说好了，给你在供销社安排个活计..."

夜风掠过玉米地，叶子沙沙响成一片。翠花摸着搪瓷盆上凸起的牡丹花，听见自己心跳得像擂鼓。远处突然传来手电筒的光，晃得她睁不开眼。

"翠花！"铁柱的声音混着狗叫声传来。彭茂各往阴影里缩了缩，网兜掉在地上，搪瓷盆"咣当"一声砸中树根。

那晚铁柱蹲在门槛上修锄头，铁器碰撞声直到后半夜才停。翠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听见老鼠在房梁上窸窸窣窣跑。月光从窗缝漏进来，正照在衣柜顶上的铁皮盒——奶糖的包装纸还在反光。

天蒙蒙亮时，翠花摸出枕头下的剪刀。乌木柄已经被手汗浸得发亮，她突然发现刃口内侧新刻了字——不是"王氏"，是歪歪扭扭的"翠花"两个字，刻痕里还留着钢锉的碎屑。

灶房里传来烙饼的香气。翠花把剪刀包进红布时，摸到刀尖缺了个小口——是那晚她失手摔在青石板上的。院里的老母鸡突然"咯咯"叫起来，铁柱的身影映在窗户纸上，正弯腰往鸡窝里撒秕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