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湖拾秋/烟雨随笔

烟雨

《鄱湖拾秋》

烟雨随笔

白露过后，金溪湖褪去丰腴，露出大地的肌理。我站在金溪湖岸边的刘家草坪上，用航拍看见一道巨大的树形脉络在滩涂上徐徐展开——这是秋水雕琢的奇迹，水流冲刷形成的一种涓涓细细的水道，远远望去就像一颗巨大的生命之树，当地人称作“大地之树”。

蜿蜒的水道自成枝干，在辽阔的滩涂上生长出万千脉络。赭色的黏土为底，银白的盐霜为纹，其间散落着贝类的碎壳，像是神明随手撒下的珠玑。

退去的湖水在主干道里留下深黛色的水痕，愈到枝梢愈淡，最后化作一抹湿润的印记，在晨光中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晨光初露时，整个滩涂泛着淡淡的金。有白鹭单足立在树梢形态的水道中，长颈弯成优雅的弧线。它们忽然振翅，沿着树的轮廓低飞，翅尖掠过水面，溅起细碎的金光。候鸟们早已循着这棵大地之树南迁，翅影掠过之处，仿佛能听见天空与大地碰撞的清音。

浅洼处藏着最后的秋汛。小鱼在仅存的水域里游弋，搅起泥水微澜。有个穿胶裤的渔人正弯腰摸索，双手在浑水里探捞，忽然举起一只青壳螃蟹，那蟹螯张舞着，在朝阳里透出琥珀色的光。他的身影倒映在水道上，恰似挂在树梢的人形果实。

泥滩上印着无数足迹：三趾的水鸟爪印如竹叶，野鸭的蹼印像枫叶，还有深深浅浅的人的靴印——那是巡湖的志愿者在记录水位。所有足迹最终都会被新的水流抹平，但此刻它们构成了大树上瞬息万变的纹饰。

最动人的是那些顽强生长的植物。芦苇在盐碱地里挺着金黄的穗子，蓼草染就一片嫣红，几株晚开的野菊沿着水道排列，恰似给大地之树镶上的碎花边。它们的根系紧紧抓住湿润的泥土，仿佛只要指尖还沾着水汽，就要为秋天唱完最后一支歌。

夕阳西下时，滩涂变成巨大的调色盘。赭红的地表泛起紫晕，水洼里盛着橘红的云霞，那些盐霜结晶开始闪烁冷蓝的微光。整棵大地之树忽然活了过来，枝桠向着湖心延伸，仿佛要接住正在坠落的落日。

我虽然无法踏进那片滩涂——秋日的杰作应当留给秋风品读。当然，还有许多的航拍爱好者放逐无人机在环绕拍摄，他们的笑声落进蜿蜒的水道，顺着大地之树的脉络流向鄱湖深处。这些声音将在某处沉淀，成为滩涂记忆的一部分，等待来年秋水再度揭开封印。

天地以水为笔，以泥为墨，画就这棵瞬息万变的树。它秋天生长，春天消失，在枯荣之间诉说生命的轮回。

有时我觉得，大地之树才是真正的时光记录者。它的年轮不在树干之内，而是以滩涂为卷、水痕为笔，一笔一画记载着鄱阳湖的盈缩。有人说这棵树每年形态皆不同——去年枝杈偏东，今年倾向西斜，仿佛随着湖底的脉搏调整生长方向。

最奇妙的是在雨后初晴时来看树。那时滩涂吸饱了水分，色泽深沉如古陶，每一条枝状水道都变作闪亮的银线。偶尔有斑嘴鸭从“树冠”处起飞，双蹼在水面划出两道细痕，恰似替这棵树添上新枝。我曾见一位画家坐在堤岸写生，画笔才落纸，滩涂上的水光云影又变了模样，他索性掷笔长叹：“这树是活的，每分钟都在生长呵！”

暮秋时节，芦苇渐白。某日清晨我见到霜降大地之树的奇景——那些蜿蜒的水道覆上一层薄霜，在曙光中泛起蓝晕，宛若巨树通了电流。有个穿红衣的少女滩涂的水边行走，身影被晨曦拉得细长，仿佛给水流的生命之树，给予了缓缓跳动的心脏。

深冬将至时，湖水开始回涨。当湖水已漫过最细的枝梢，大地之树化作一片澄澈水下若隐若现的暗影。一群白鹭正掠过这片即将消失的树冠，它们的倒影与水下脉络重合，刹那间分不清哪是树影哪是鸟影。我知道当最后一条水道被湖水吞没，这棵树便会完成它的秋日使命，沉入鄱阳湖的梦境等待来年再次苏醒。

如今我的手机里存着百余张大地之树的照片，从初秋的第一道水痕到寒冬的最终淹没。每当我翻阅这些影像，总能听见水流在滩涂上绘制脉络的汩汩声。这棵瞬息即逝的树教会我：最美的事物往往不能占有，只能铭记。就像秋风不会为谁停留，但它年复一年，总会如约在滩涂上生长出新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