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最近,陆续读到几位熟悉的朋友寻觅家族先辈,讲述家庭往事的著作, 他们提供了私人化的独特历史叙述,让我沉思。</p> <p class="ql-block">先读的是徐泓的《韩家往事》(商务印书馆2024)。她母亲家姓韩。近代天津工商界有名门望族八大家,其中从事盐务四家,粮业三家,从事海运业只有一家,便是韩家。作者的重心不是先祖发家过程,而是讲述韩家出了第一批接受高等教育的姐妹,她们和梅贻琦、卫立煌、傅桐等人的婚姻,广泛辐射世纪中国的文化变迁和政治风云。</p> <p class="ql-block">接着,我又读到李昕的《百年家事——邻水李家的四代人生》》(三联书店2025)。李昕曾任三联书店总编辑。他温文尔雅,笔触从容,本书虽然不是全面讲述家史,有几位先辈却值得关注: 伯祖父李准是晚清广东水师提督,多次参与镇压“民变”,包括黄花岗起义。然20世纪70年代以后,南海主权问题升温,又被誉为“百年来维护南海主权第一人”。祖父李涛是李准的弟弟,比李准小23岁,庶出。李准父亲去世后,李准扛起养家之责,李涛才8岁,李家弟妹七人,都年少,高薪聘请汪精卫做私塾先生。镇压革命党人的李准与同盟会出身的汪精卫,后来自然生出恩怨故事。两江总督与两广总督周馥因与李准是忘年之交,将自己的孙女许配给李涛,就是李昕的爷爷——一个多才多艺,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p><p class="ql-block"> 李昕的父亲李相崇,南开大学英语系毕业,1946年进入清华教书,1986年退休。曾任清华外语系主任,主编各大学通用教材《大学英语》和《英语教学与研究》杂志。他还自学了日语、德语、俄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波兰语、捷克语。许国璋对他说:“跟你比起来,我们这些人只能叫英语教授,你才是外语教授。”</p><p class="ql-block"> 这样一位父亲,相当长一段时间却让李昕抬不起头。父亲在二战结束后,曾在国、共、美谈判时,担任军调部美方翻译。这段历史,被怀疑成特务,起因竟然缘自走得很近的吴晗。五十年代,他任教之余翻译俄国文学,译著达300万字,成为国内知名翻译家。1958年以后,李相崇在清华遭遇困境。直到粉碎“四人帮”,十七八年没有做正经业务。新时期才摘掉“漏网右派”、“苏联间谍”、“特务”、“告密者”帽子。后两条和他忠诚老实运动中自述材料有关。同为南开毕业的母亲,在丈夫倒霉的年代是校办工厂工具保管员。文革中夫妇都去五七干校务农。</p><p class="ql-block"> 文革后期,李相崇用德、俄、英、法四种外文版本给《马恩全集》、和《列宁全集》勘误;晚年又把俄文版《列宁全集》40卷重读一遍。退休后,党组织才找上门,让他得偿所愿。</p> <p class="ql-block">熊景明的《长辈的故事》(广东人民出版社2025)读得较晚。熊景明笔下,自曾祖父起,祖父和外祖父,两大家族,人丁兴旺。长辈们志向坚毅、超群,经晚清科举,近代留学,习政法、军事、科技,后为官出掌县、道、府及边境要冲。尽管祖父加入又退出过共产党,也是研究自治、民权起家的。他们以家国情怀,深信教育兴邦,最早送子弟出国读书。官宦与乡绅的气度孕育了两三代人的视野、志趣、知识与技能。</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看到家族与家族、家庭与家庭、近亲与远亲、朋友与朋友之间,形成了枝蔓非凡的络网。如:“外婆与她妹妹同一天出阁,分别与两位日本留学归来的学生结婚。”又如:“曾祖父深信科教救国,曾倾毕生积蓄将两个儿子分别送到法国、德国留学;四姑奶奶后考入北京女师大。四姑爹考取公费留学,进入斯坦福大学,再从伊利诺伊大学拿到博士学位,毕业后在领事馆任职。”昆明,地处边省,熊景明前辈的风貌,就是民国开启时代的缩影,得风气之先不输于上海、天津。她呈现着的中上层社会氛围,家庭关系味道更浓。这关系网中的人尽管有人较早失祜、较早守寡,宠辱不一,纠纷隐显,但家庭纽带、长幼伦理,延续着每个人的命运和对家庭的不离不弃。</p><p class="ql-block">政权易手成为分水岭,各种亲朋关系骤然断裂。狱中之囚者有之,自杀者有之。其子女、亲属们的遭遇可想而知。比如:大姨父南开大学毕业,1949年失业。大姨妈谈到大姨夫:“我填表写丈夫一栏,就六个字:“右派,劳改,已死。”小辈们成绩优秀,几次高考的翘楚,就是上不了大学。</p><p class="ql-block"> 熊景明外祖父母生有三男、八女。母亲为八女中的老二,虽身体羸弱,但性格好,貌美善良,成为兄弟姐妹的亲情中枢。父母在世时,她可以每星期回娘家,给上上下下带来欢笑之声。在婆家,嫡庶妯娌间,她也是维系上下、左右亲情不可或缺的纽带人物。尽管她人到中年,便因病卧床,缠榻十八年之久,但她在婆家、娘家的中枢作用,仍使传统伦理亲情绵延不绝。我们家客来客往不断,母亲说“山潮水潮不如人潮”。“我的姑妈、大姨、三姨、五姨都在外县或外省,母亲代表昆明的家人负责与他们通讯。”大舅、七舅、七姨在国外,能通讯时,信件也写到妈妈这里。已经断裂的家庭关系,在此延续。母亲因心脏病卧床十八年,无论风雨,二舅每周至少来探她一次。“1959年起,….. 我们定时收到三舅托他在香港的朋友寄来的包裹——猪油和奶油。三舅在中国内地的哥哥、姐妹及他的舅舅家,一共九个家庭,一连几年受惠于这'救命'的包裹。三舅年终给亲属汇款,一直没有间断。他自己在美国,仅仅是一名收入不高的工程师。”看到这儿,我非常感动,并有一个闪念:民国时代有家庭,有维系亲情友情的社会;民国结束后,似淡了家庭,没了社会。这些长辈故事,或长或短;或丰或简,都是家庭和个人在时代风雨中留下的切切实实的痕迹。</p> <p class="ql-block">熊景明、徐泓、李昕,在中国知识界都是一方名流。熊景明在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服务中心任职多年,以一己之力深刻影响了大陆、香港和海外汉学界的学术版图;徐泓从八十年代以来,就是中新社的大牌记者,她的独家报道,一次又一次惊动海内外;李昕执掌三联书店等机构,留下了图书影响社会的许多佳话。他们退出一线之后,把目光和精力投向自己的家族和长辈,搜寻他们的轨迹,力求作出公正的历史定位,可称晚年承担文化责任的努力。追寻家族往昔的著作很多,这三种书让我刮目相看,不仅仅是因为作者对先辈饱含血缘情感,更因为他们阅历丰富,知人论世,形成了对百年中国的独到发现和深度理解。我感到,史观的更新极为重要。我今年也七十多岁了。从小被灌输的是一种教条主义的历史观,以领导人的利益和好恶为评价历史的惟一尺度。用这种史观看先辈,先辈就成了哈哈镜里的怪物。后来,我通过阅读和交流,才知道过去接受的史观是多么狭隘,多么偏执。要从世界看国家,要用文明的眼光观察历史,用人性尺度体察先辈,家族的往事就有了不同的温度。我相信,上述几位作者,也经历过这种史观的更新。</p><p class="ql-block">备注:作者丁邢</p><p class="ql-block">来源:丁东小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