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篇 不为传世 不为回响 亦不求知音

江上清风

<p class="ql-block">  退休后的日子里,我习惯在晨光初透窗棂时,端坐书桌前,手畔一盏清茶,热气如丝,袅袅升腾,在空中描出无形的句读。风自窗外潜入,微凉如语,轻轻掀动摊开的笔记本,纸页轻响,似与晨光低吟应和。那一刻,世界尚在酣眠,而我已悄然醒来,以笔为舟,渡心入静。</p> <p class="ql-block">  这般时刻,我总提笔写些文字——不为传世,不为取悦,只为将心头浮动的思绪,一一安放于纸间,再敲在智能手机屏幕上。文字如露,凝于叶尖,是昨夜梦境的余痕,亦是今晨清醒的印迹。它们不喧哗,不争光,只静静停驻,像一粒晨光落在纸页上的尘,轻得几乎无声,却真实存在。</p> <p class="ql-block">  有时是几句诗,有时只是零落心语。有一日写下:“檐角悬晨露,风来不自持。忽坠青石上,碎作万星时。”读罢自觉雕琢过甚,便划去后两句。隔日重拾,竟觉“碎作万星时”五字,如碎玉溅空,光影纷然,又悄悄誊入另一册旧本。写作原如此,如翻故衣,初觉不合,久别重逢,却在某一缕晨光里,恰如其分地披上肩头,仿佛旧梦重归,不期而遇。</p> <p class="ql-block">  午后常往老街那家旧书店。店主是位沉默的中年人,总蜷在柜台后,捧一本泛黄的《陶渊明集》,目光沉静如水。我推门而入,他只轻“嗯”一声,不抬眼,却似早已识我多年。书架歪斜,书册杂陈,偏能在尘埃深处,邂逅一本绝版散文,或一册手抄宋词。</p> <p class="ql-block">  昨日竟觅得《城市笔记》,八十年代刊印,封面褪成淡褐,内页却洁净如新,作者署“阿成”,陌生之名,字里行间却尽是市井烟火与独坐之思。我携它归,在客厅沙发上读了一下午。读至一句:“人到中年,才懂寂静是种奢侈。”心口微颤,仿佛被时光的手轻轻叩击,久久不能平息。</p> <p class="ql-block">  傍晚散步,总走那条到江边公园的新建公路。公路不长,行道树低垂,缓如低语,人行道花砖斑驳,老树偶闻蝉鸣。几位老人日日并坐于花阶公园观景亭内,不言不语,只静静看江,看夕阳西下,看对岸城市华灯初上。老太太刷着手机屏,指尖轻点;老头儿燃着香烟,烟丝徐燃,如他们缓缓流淌的岁月。</p> <p class="ql-block">  我路过时,他们偶一抬眼,目光温润,不似看陌生人,倒像认出一个久别的影子。我不知其名,亦未交谈,可他们的静默,早已成为我每日必经的风景,如老屋前那株歪颈树,斜斜地立着,成了时光里不可挪移的一笔。</p> <p class="ql-block">  小孙子入睡后,夜深人静,我常靠在床背上,在灯下重读白日所写。灯色昏黄,字迹在纸上浮沉,如舟行雾中,柔软而迟疑。有时删改至面目全非,有时一字未动,任其原样静卧。</p> <p class="ql-block">  退休之后,写作于我,从非奔赴终点,而是为了在喧嚣尘世中,确认自己仍清醒地活着,还未痴呆——在浮名之外,在纷扰之下,尚存一片独属的寂静之地,足以安放灵魂的微光。</p> <p class="ql-block">  每日一篇,不为传世,不为回响,只为在时光的长河中,投下几粒小石。水波轻漾,涟漪散去,未必留痕,但我知道——我曾如此走过,如此记下,如此存在。</p> <p class="ql-block">  有时我会想,写作原不是为了被听见,而是为了听见自己。就像那日清晨,我重读旧稿,忽觉某段文字竟如初识,仿佛不是出自己手,倒像是某个旧友,在多年后寄来一封未署名的信,字迹熟悉,语气安然,只轻轻说:“我还在这里。”</p> <p class="ql-block">  人老了,话反而多了,只是不再说给旁人听。说给纸听,说给风听,说给某个尚能静坐的黄昏听。那些写下的字,未必能传千里,也未必能动人心,但它们确确实实地,把一段段虚浮的念想,钉在了时间的木板上。</p> <p class="ql-block">  前几日翻出一本二十年前的日记,纸已微黄,字迹略显潦草。一页上写着:“今日无事,心却不安。”下面一行小字:“或许写作,便是为了安放这无端的不安。”当时读罢,竟怔了许久。原来早在那时,我已懂得写作的真正意义——不是为了被记住,而是为了记住自己。</p> <p class="ql-block">  如今每日提笔,已无当初的焦灼与执念。写诗,不求工整;记事,不求完整。有时只写一句:“今日有风,茶凉得快。”或“今日有雨,出门要带伞。”有时则写满三五页,却在次日清晨尽数删除。</p> <p class="ql-block">  那删去的不是错,而是不再契合此刻心境的旧影。因写作如呼吸,吐纳之间,是生命的节奏。不为传世,不为回响,亦不求有知音,只为在每一个醒来的清晨,对自己说一句:“我还记得,我还在。”</p> <p class="ql-block">  这世界喧嚣如海,而我只愿做岸边拾贝的人。拾起的未必是珍珠,或许只是几片碎瓷、半枚贝壳,但每一件,都曾被浪推到我的脚边,带着咸涩的潮气与阳光的余温。我捡起它们,摆放在书桌一角,不为陈列,只为提醒:我曾低头看过这片沙滩,我曾俯身,听见过海的喃喃低语。</p> <p class="ql-block">  说了这么多,写了这么长,其实只是想说:每日一篇,不过是把心事折成一只纸船,轻轻放入溪流。它顺水而下,或许沉没,或许漂远,但放船之人,已在岸边,静静站了片刻,这就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