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咏叹调》

牧童

——写给秦岭，写给鳌太，写给所有把呼吸借给大山的人 一、引子：雾从山脊升起 凌晨四点，我躺在帐篷里，听见秦岭在呼吸。那声音不是风，不是松涛，不是夜行动物踩断枯枝的脆响，而是一种更古老、更缓慢的律动——像一条七百公里长的巨龙在翻身，鳞片与鳞片之间摩擦出低沉的吟啸。我伸手摸向帐壁，指尖传来微凉的露水，也传来它的心跳。那一刻我明白：所谓“鳌太”，不过是它脊背上最锋利的一节龙骨；而我们，只是龙骨缝隙里短暂停栖的尘埃。 二、第一章：云海之上，死神之下 （1）如果上帝有调色盘，那么鳌太线一定是被他打翻在人间的一盒银灰。从太白县塘口村拔高至鳌山导航架，三十公里内海拔骤升一千五百米。五月依旧没膝的残雪把冷杉压成弯腰的老人，风在枝桠间穿针引线，缝补着一条看不见的天路。登顶导航架的那一秒，云正好涨潮。万里波涛在脚下合拢，只剩一座孤峰像鲸鱼的背鳍，戳破乳白的海面。GPS在此失灵，指南针疯狂旋转，手机信号被抽成真空。人站在三千四百七十六米的金属三脚架旁，像站在一枚悬空的逗号，前后都是省略号。很多驴友在此拍照，发朋友圈配文“征服鳌山”。他们不知道，再往前踏出半步，云海就会露出獠牙——那里是“石海”，第四纪冰川遗落的练兵场，一片由万吨花岗岩组成的迷宫。石头与石头之间，是时间啃出的刀口，深不见底。 （2）石海在晴天像一片凝固的银浪，可一旦起雾，它就变成一台巨大的绞肉机。2012 年 10 月，西安驴友“大脚”与队友走散，我们在海拔三千二百米的“金字塔”下找到他时，他蜷缩成胎儿的姿势，睫毛结满冰碴，嘴角却挂着奇异的微笑。那天我替他阖上眼睛，听见他胸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对云海说：原来你如此美丽，又如此残忍。我们把他的遗体抬下山，二十个人轮流换肩，走一段就要跪下来呕吐——不是累，是高原反应加心碎。山脊窄得只容一人侧身，左侧是壁立千仞的冰川槽谷，右侧是九十度垂直的碎石崖。风把担架吹得打横，我们像走钢丝的蚂蚁，托着一具曾经也热血沸腾的躯壳。那一刻我发誓，再不想在鳌山导航架看见任何一面新的锦旗。 三、第二章：锦旗的颜色 （1）队部的墙面已经挂不下了。三十七面缎面锦旗，红得刺眼，金线绣着“无私救援”“恩重如山”“再生父母”。最旧的一面是 2009 年的，布料褪色成暗褐，像干涸的血；最新的一面今年四月才挂上去，绣线还泛着冷光。每当夜训回来，我拧开办公室的门，它们就整整齐齐地瞪着我，像三十七双不肯闭上的眼睛。我试过把灯关掉，可月光从窗子爬进来，依旧能照见那些金线闪动的微芒。于是我养成了开灯睡觉的习惯——我怕黑暗里听见他们问：为什么下一次，你们来得那么慢？ （2）其实我们知道，锦旗不是给我们的，是给死者最后的尊严。2017 年“五一”，河南小伙赵凯在“九层石海”踩空，滑坠一百二十米，肋骨刺破肺叶。我们找到他时，他还清醒，第一句话是：“哥，别告诉我妈，我兜里有一张信用卡，密码是我生日。”我们六个人抬着他，走一段就停下来给他按压胸腔，血沫子顺着嘴角往外冒，像止不住的山泉。走到“药王庙”草甸，他最后一次睁眼，看见头顶的银河，说：“真亮啊，像老家晒谷场上的萤火虫。”然后心跳就停了。他母亲从驻马店赶来，在队部门口跪了整整一个上午，额头把水泥地磕出一个湿痕。我们把锦旗递给她，她摇头，说：“我儿子没回来，旗子给谁？”最后她抱着那面旗，像抱一个襁褓，哭到失声。 四、第三章：山难日历 （1）秦岭的山难没有季节，只有概率。一月，雪埋到腰，风刀把人的轮廓削平；四月，雨夹雪，闪电在头顶炸成紫色蛛网；七月，雷暴像追债人一样撵着金属登山杖跑；十月，晴空万里，可石海表面的冰壳能把脚踝瞬间掰断。我们做过统计：鳌太线开放十年来，累计失联 67 人，确认死亡 21 人，救援出动 312 次。平均每一次成功搜救，我们要走坏两双高山靴，磨烂十副手套，消耗 36 升汽油、18 升葡萄糖、4 卷绷带。可数字永远冰冷，它记不住风雪中那个向你奔来的身影，也记不住悬崖边一声“我在这里”的嘶哑。 （2）2019 年 8 月，我带队在“金字塔”下搜救北京驴友“小南”。第三天的傍晚，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声：“救救我……我在石头缝里，看不见天。”那一刻全队像被打了一针肾上腺素，我们沿着 70 度斜坡往下撒人，每隔五十米用绳索打锚点。找到她时，她躺在一道岩缝里，右腿反折成 Z 字，膝盖骨像白色陶片顶在皮肤下。给她打吗啡，她推开针头，说：“别浪费，我还得走路。”回途经过“导航架”，暴风雪来了，能见度两米。我们七个人用一条主绳把她捆在中间，像包饺子一样往前挪。雪粒打在脸上，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她在我背后轻轻哼歌，是《平凡之路》。走到跑马梁营地，已是凌晨两点，雪停了，月亮像被擦亮的银币。她忽然说：“哥，如果我死了，请把骨灰撒在鳌山，我想看你们下一次救人。”我回头骂她乌鸦嘴，却看见她睫毛上结着冰珠，像一串不会融化的泪。 五、第四章：志愿者之死 （1）我们队里有个叫李帅的小伙子，九十九年出生，笑起来虎牙尖锐。他家里开面馆，每次出任务，他妈都要往他背包塞一包手工挂面，说：“山里冷，晚上煮一碗，别饿着。”2021 年 3 月，秦岭倒春寒，四川驴友“老唐”在“九层石海”急性高山肺水肿。那天能见度五米，直升机无法起飞，李帅主动请缨做先遣，带一个队医负重先行。他们走了七小时，在“金字塔”下碰到老唐，队医立刻给老唐静脉推注地塞米松，然后李帅背起人往回走。返程经过“跑马梁”风口，一阵横风把两人同时掀翻，主绳卡在岩角，瞬间绷断。李帅用身体垫在老唐下面，滑坠三十米，后脑勺磕在暗冰。队医说，他最后一句话是：“别管我，先给他吸氧。”我们把李帅抬回大本营，他妈也赶来，手里拎着那包没拆封的挂面。她没哭，只是蹲在地上，把面条一根根掰成两寸长，说：“娃啊，妈来晚啦，面煮不成了。”那天夜里，我们在营地点起三堆篝火，火光照着雪山，像给整座秦岭披上一块血色的纱。 （2）李帅走后，我们把他的一部分骨灰埋在导航架下，另一部分撒在他滑坠的崖口。第二年春天，那里长出一片高山杜鹃，花粉红，花蕊却是罕见的墨黑。植物所的同事说，可能是土壤里矿物质异常。可我们宁愿相信，那是他虎牙的颜色。 六、第五章：给后来者的信 （1）朋友，如果你执意要穿越鳌太，请把这篇文字读到最后。不要相信抖音里那些“有手就行”的短视频，它们剪掉了一路冰雹、剪掉了一夜失温、剪掉了队友的哭声。不要迷信装备，再贵的冲锋衣也抵不住七级横风，再轻的碳纤维杖也撑不起滑坠的体重。不要挑战“说走就走”，秦岭不是客厅，它是 1.6 亿年造山运动留下的史诗，每一页都用断层和砾岩写成。请提前在太白县备案，请买户外保险，请把领队电话留给最亲的人，请把“撤退”二字写进行程表。请在山脚下对着天地磕个头，告诉它：我只是借道，不敢妄言征服。 （2）如果你看见导航架下的那堆石头，上面插着半截烟、包着糖纸、绑着褪色的头巾，请不要移动它们——那是我们留给失踪者的坐标。如果你听见石海里传来隐约的口哨，请不要奔跑，先关掉手电，让自己安静三秒，再吹一声回应——可能是迷路的队友，也可能是我们想抓住的灵魂。如果你在跑马梁看见那片黑蕊杜鹃，请摘下一瓣，放在贴身口袋，下山后扔进河里——让水把思念带远，别让山再增加重量。 七、尾声：把呼吸借给大山 秦岭的夜晚，星星低垂得像挂在帐篷顶的灯泡。我躺在睡袋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一根无形的绳，连着所有失踪者的名字。我数给他们听：大脚、小南、赵凯、老唐、李帅……每数一次，心跳就漏一拍，仿佛他们正在黑暗里伸手，借走我一口热气。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被数到别人的心跳里。到那时，请把我的背包留在导航架，让风继续吹动那面已经褪色的队旗；请把我的头盔倒扣在杜鹃丛旁，让雨水顺着内衬滴进根系；请把我的故事讲给后来者听，告诉他们：不是山需要我们，是我们需要山——需要它用巨大的沉默提醒我们：生命不过一次呼吸，而自然，拥有无限次呼吸。 愿下一次，当云雾再次涨潮，当石海再次闭合，当锦旗再次展开，那上面绣的不再是“英勇无畏”，而是——“平安归来”。 文内人名数字纯属虚构，如遇雷同，纯属巧合，勿对号入座。 作者：牧童摄影：慢步秦岭、牧童 二0二五年七月二十一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