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西域103-迷幻喀纳斯

尼玛阿库

夏日喀纳斯。

迷幻喀纳斯

       2021年4月，我第二次前往喀纳斯，和牧马人兄弟一道。第一站锁定阿贡盖提草原石人。车驶出布尔津县城，戈壁渐渐退去，绿色像潮水般漫上来。抵达草原石人文化园时，因时令太早，尚未开园。我们便从围墙的一处豁口踅了进去。诺大园区空无一人，唯有山坡上立着数十座石人。这些石人由整块岩石凿成，有的眉目清晰，衣饰可辨；有的仅以数条浅痕勾勒轮廓，任凭风雨侵蚀千年。风从石人空洞的眼窝拂过，它们眨也不眨。

持杯状似祭天者。 腹隆如孕。

       这些石人立于荒原，其实并非无主孤魂。据学者考据，它们多为突厥时代的遗物，立于公元六至九世纪间。草原民族相信灵魂不灭，遂刻石人立于墓前，象征逝者不散的魂灵，继续守望草原。它们是历史上突厥人的真实形象，姿态各异，有持杯状似祭天者，有佩刀状如武士者，佩戴耳环，披发于肩，八字胡须，表情严肃。还有女性石人，腹隆如孕，是生命绵延的祈愿。石人面容皆向东，等待着地平线上第一缕阳光的照耀。
       石人的眼窝早已被千年的风沙磨得浑圆空洞，可当你走近细看，仍能辨出唇角微妙的弧度。有的似在微笑，有的却显凝重，仿佛各自背负着不同的秘密，沉默地站在时间之外。但又似乎在无时无刻地诉说，用他们的目光，用他们的身姿——他们诉说的不是故事，而是一个谜。

空洞的眼窝。 佩刀者状如武士。

       告别石人，山路陡然攀升。一路行进，恍如走过四季光阴，树木植被也随海拔升高而改变。穿过密林，一片白蓝大湖映入眼帘——喀纳斯湖到了。四月暮春，但湖水仍然大片冻着，只有溪流入湖的水口溶化了一角，湖面如一块巨大的浅蓝琉璃镶嵌在阿尔泰群山之间，阳光在白色积雪和蓝绿冰面上跳跃。
       曾经在夏天来过，湖水一如高原湖泊的绚丽，随光影而变幻，近岸浅水处青碧透明，远方深沉处宝蓝纯净，及至白云遮住日光，阴影下的湖面就变得墨玉凝重。湖岸密布着西伯利亚落叶松和云杉，间杂着白桦，层林尽染，倒映湖中，水色与山色交融。

四月暮春湖水仍然大片冻着。 夏日清晨的湖畔。 牧人找到了自己的马。 晨雾漂荡湖畔。

       这是一个传奇湖泊，与草原石人一样守着远古的秘密。
       而“湖怪”传说则是近代的事。当地图瓦老人说，成吉思汗的遗体沉在此湖深处，“湖怪”便是守护亡灵的神灵。1930年代，一个牧人目睹十几匹马在湖边饮水时被拖入水中，血浪翻滚；2003年地震前夕，有个管理局副局长亲见五六米长的黑影破水而出，如蛟龙现世。科学考察队曾宣称“湖怪”实为巨型哲罗鲑，体长可达数米，能吞食野鸭。然而当暮色降临，薄雾自湖心升起，湖面忽起波澜，一痕长长的水线无声滑过，传说便挣脱理性的判断——此刻的喀纳斯湖，是现实与幻梦的交界处。
       曾乘船行至湖心，水色愈发幽深，几近墨绿。导游指点着岸边一处峭壁，说那是“观湖台”，也是传说中湖怪最常现身之处。1980年，新疆大学考察队曾在此水域用巨型滚钩捕获一条重达四吨的哲罗鲑，其头骨至今保存在布尔津博物馆中。然而科学实证并未消解传说的魅力。当地歌手幽默地唱道：“你看湖怪是湖怪，湖怪看你也是怪……”

牧歌画卷。 月亮湾碧水。 湖水清澈。

       夕阳染红天边时，我们从喀纳斯湖抵达了禾木村。这个中国最北的乡，是图瓦人最后的聚集地。传说他们是成吉思汗西征遗脉，五百年前自西伯利亚迁徙至此，以弓箭驯服了这片山水。村庄静卧于河谷，尖顶木屋如棕褐色蘑菇散落，炊烟从木缝间袅袅升起，与暮霭交融。白桦林环抱村落，投下参差的长影。在图瓦人传说中，喀纳斯湖是“神的后花园”，禾木村则是“神的自留地”。
       在一个颇有边地风情的餐馆用餐后，晚霞仍然映照着村庄。我们在这如诗如画的小村里漫步。禾木河穿村而过，水声潺潺。牧民策马踏碎浅溪，惊起水鸟掠过河面。岸边草尖上的夕照跳跃着最后的金光。

世界最美古村落——禾木村。 颇有边地风情的餐馆。 图瓦人的小院。

       图瓦人的木屋称作“木楞房”，彰显着图瓦人的建筑智慧。松木采自周边山林，粗大笔直，去皮晾干后，两端凿出榫卯，层层咬合垒起。木缝间填塞苔藓，既防风又透气。屋顶呈陡峭人字形，利于滑落冬雪。屋内不用一根铁钉，却坚固异常，可屹立百年。屋前木栅围成小院，堆着过冬的薪柴，晾晒着奶疙瘩，墙角野花已经吐出花苞。

牛妈妈带孩子自己回家。 村道清洁。 尖顶“木楞房”。

       夜幕彻底笼罩了山谷，星空格外低垂，仿佛伸手便能撷取一把星子。想起多年前曾在老木屋的火塘边，听一位图瓦老人吹奏“楚尔”——汉时称为胡笳的乐器之一。三孔苇管贴于唇间，乐声如地底暗流般缓缓涌出，同时口腔共振如“呼麦”应和。众人屏息中，低回似北风呜咽，高昂若骏马嘶鸣。恍惚中竟与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重叠。“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千年前中原才女在胡地的情殇，竟与阿尔泰深山的气韵相通。音乐没有边界，没有桎梏，人类的情感如此相通，纵隔万里山河，千年岁月，灵魂的震颤频率亦如此相似。
       老人说，“楚尔”的三个孔，就是天、地、人的和合。
       然也，草原石人的亘古凝视、喀纳斯的神秘传说、图瓦人的木屋炊烟，“牧马人”的行走欢喜，那些对自由、苦难与超验的体悟，皆是同一支旋律的千年叠唱。

雪山下木屋里多少故事。 晨曦中青青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