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寐时分

旅途智行·法润心田

昨晚，他又靠过来了。黑暗中，他的身体像一艘熟悉的小船，悄无声息地驶入我的港湾。我能感觉到他呼吸的温度拂过我的后颈，一只手试探性地搭在我的腰间。

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推开他。

“最近你上班也累，别老琢磨这些，早点睡。”我轻声说，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柔软。

他嗯了一声，那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带着疲惫却温暖的共鸣。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收回手，反而将我往他怀里带了带。我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

“就是想抱着你，踏实。”他喃喃道，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

我顺从地靠在他胸口，闭上眼睛。咚咚，咚咚，咚咚——那心跳声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有力而平稳，与二十多年前我们初识时毫无二致。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索求的从来不只是肉体的交合，而是这种最原始的连接，这种通过肌肤相亲确认彼此存在的仪式。

黑暗中，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我们相识于一九九八年的夏天。那时我刚从师范毕业，分配到县一中教书，而他已是那里有着三年教龄的物理老师。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教师食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袖口随意卷到肘部，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他替我解了围——我的饭票不小心撒了一地，他毫不犹豫蹲下身帮我一张张捡起。

“新来的语文老师？”他站起身，眼睛笑得弯起来，“我是陈磊，教物理的。”

“林婉。”我简短地回答，那时我还是个见到陌生男子会脸红的姑娘。

他心跳的声音，我第一次听到是在三个月后。学校组织秋游，带学生去爬山，我不小心扭伤了脚踝。他二话不说背起我往山下走，我不得已搂住他的脖子，脸颊几乎贴着他的侧颈。慌乱中，我听见了他有力而急促的心跳，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别的什么。

那一刻的心跳，与此刻贴在我耳畔的心跳，奇迹般地重合了。

婚后的头几年，我们像所有年轻夫妻一样贪恋彼此的身体。那时候住在学校分配的小单间里，夏天没有空调，汗水黏腻地交织在皮肤之间，我们却乐此不疲。冬天取暖靠一个小煤炉，我们裹在同一床厚被子里，互相取暖，做爱成了抵御严寒的最佳方式。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也许是孩子出生后。女儿小雨的到来让我们的生活重心彻底转移。喂奶、换尿布、夜哭，我疲于应对一个新生儿的需求，身体成了哺乳的工具，再也生不出情欲的念头。他总是体贴地表示理解，但我知道一个年轻丈夫的正常需求。有时半夜，我会感觉到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在我的身上游走，而多数时候，我选择假装熟睡。

后来他离开了教育系统，进入一家科技公司工作。薪资翻了倍，陪伴家人的时间却减了半。我开始埋怨他总是不在家，他则沉默以对。我们争吵，然后和好，然后再争吵，像所有中年夫妻一样，陷入某种乏味的循环。

三年前，我发现了他手机里的一条暧昧短信。对方是他的助理，言辞亲昵得超出了正常同事关系。那天晚上，我当面质问他，他愣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笑了。

“她只是工作上的往来，婉婉，你想多了。”他当着我的面删除了那个联系方式，“如果你不喜欢，我明天就申请换一个助理。”

我没有继续追究，但从那以后，心里总有一根刺。当他靠近我时，那根刺就会隐隐作痛，让我不自觉地推开他。我害怕自己不再有吸引力，害怕他在别处得到满足后，对我的需求只是出于责任或习惯。

“你心跳得好响。”我在黑暗中轻声说。

他轻笑一声，胸膛随之震动：“只有靠近你的时候才这样。”

“胡说，心跳还能控制不成？”

“真的，”他的手臂收紧了些，“每次抱着你，就觉得特别安心，同时又有点紧张，像第一次约会那样。”

我不禁笑了：“都老夫老妻了，还说什么约会。”

“记得我们第一次去看电影吗？”他忽然问，“你紧张得一直搓手，我把爆米花递过去的时候，我们的手指碰在一起，你就像触电一样缩回去了。”

“哪有那么夸张。”我嗔怪道，脸上却微微发烫。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一整夜都没睡着，满脑子都是你害羞的样子。”他的声音带着笑意，“那时候我就想，这辈子就是你了。”

我的心突然柔软得不可思议。这么多年来，我们经历了太多——孩子的养育、工作的压力、父母的病老、还有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婚姻危机。我们在彼此身边，却常常感觉孤独；我们同床共枕，却各自做着不同的梦。

可是这一刻，听着他稳健的心跳，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才是重要的。

他不是完美无缺的丈夫，我也不是无可指摘的妻子。我们都有各自的软弱和过错。但在这个充满变数的世界里，有一件事二十多年来从未改变——那就是每次靠近我时，他如鼓点般响亮的心跳。

“小雨明年就要上大学了。”我忽然说。

“嗯，家里就剩我们俩了。”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们会习惯的，”我转过身，在黑暗中面对他，虽然看不清面容，但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就像重新开始约会一样。”

他似乎愣住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我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指尖有些粗糙，却异常温暖。

“婉婉，我知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我工作太忙，经常忽略你的感受。有时候加班到深夜，回来看到你睡了，就不忍心打扰你。不是不想你，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你好像不需要我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在害怕，不止我一个人感到不安。

“我需要你，”我轻声说，握住他的手，“只是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们沉默相拥，听着彼此的心跳声在黑暗中交织。这么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如此坦诚地交谈，没有指责，没有辩解，只是两颗心赤裸相对。

“下周我休年假，”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就我们两个人。”

“不去景点，人多。”我下意识地拒绝。

“不去景点，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像我们刚结婚时那样，漫无目的地走走，停下来喝杯茶，看看夕阳。”

我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忽然有些向往：“那小雨怎么办？”

“她都快十八岁了，能照顾好自己几天。再说，我妈可以过来陪她。”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是该有点自己的时间了。”

我点点头，才想起黑暗中他看不见，于是出声答应：“好。”

他的手指轻轻梳理着我的长发，这个动作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这样温存过了？日常生活中，我们更像是合作伙伴，共同经营着一个叫做“家”的企业，却忘了最初让这个家成立的感情基础。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我轻声说。

“再抱一会儿。”他像个小男孩似的嘟囔着，不肯放手。

我没有再坚持，任由自己沉浸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他的心跳声就像是最温柔的催眠曲，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均匀而深沉，已经进入了梦乡。我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好让他睡得更舒服些。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溜进来，恰好照亮他的半边脸庞。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的皱纹、微微发福的脸颊、开始灰白的鬓角。但在我眼中，他依然是那个在教师食堂帮我捡饭票的年轻男子，是那个背着我下山时心跳如鼓的追求者，是那个在婚礼上紧张得说不出誓词的新郎。

我轻轻吻了吻他的下巴，他无意识地咂咂嘴，手臂却依然牢牢地环着我。

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婚姻的真谛。它不是永恒的激情澎湃，而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一次又一次地选择靠近，选择理解，选择原谅。它是深夜中的一个拥抱，是疲惫时的一句关怀，是即使心中有刺，仍然愿意相信对方的勇气。

明天太阳升起后，我们可能还会因为琐事争吵，他可能还会因为工作晚归，我可能还会偶尔感到不安。但我知道，当夜晚降临，我们仍会分享同一张床，听着彼此的心跳入眠。

这世上最动人的情话，不是“我爱你”，而是二十三年后，他依然说“抱着你，踏实”；是他的心跳在经历了岁月的磨砺后，依然为我加速如初。

我在他的心跳声中闭上眼睛，沉入安眠。

明天，将会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