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行脚~张晓风(上)

王🌿兰

<p class="ql-block">  这几天在网上几次刷到这个视频信息:</p><p class="ql-block"> 在内蒙古库布齐这片曾被称作“死亡之海”的沙漠里,一群黑猪成了让人意外的“治沙奇兵”。它们用独特的W型鼻骨,一下下拱碎板结的沙壳,像是在为沙漠撬开呼吸的通道,让空气和雨水得以渗入地下;而它们的粪便,也化作天然的“营养剂”,一点点改善着贫瘠的沙地,为绿植扎根埋下希望的种子。</p><p class="ql-block"> 没人能轻易想到,五年时光会让荒漠迎来这样的逆转。库布齐的植被覆盖率从不足5%提升至96%,地下水位足足上升4米,曾经的黄沙漫天,如今已是绿植成片。更让人觉得振奋的是,“光伏+治沙”的立体生态模式在这里落地生根,曾经的不毛之地,正借着黑猪的“温柔力量”,朝着充满生机的“希望之地”慢慢蜕变,书写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动人篇章。</p><p class="ql-block"> 我不禁回想起2010年9月,我们一家人曾去过库布齐沙漠,那里真是一望无际,黄沙漫天。骑着骆驼走出很远,除了像我们一样骑骆驼的游人,只在广袤无垠的沙漠深处看到一个小小的动物园。可怜的几只动物被囚禁在这里。还有很多动物的骨骼标本。</p><p class="ql-block"> 分享张晓风的散文《沙漠行脚》(上)。</p><p class="ql-block"> 照片均为本人于2010年拍摄于库布齐沙漠。</p> <p class="ql-block">戈壁行脚~张晓风(上)</p> <p class="ql-block"> 戈壁行脚</p><p class="ql-block"> 张晓风(上)</p><p class="ql-block"> 大漠,即大沙漠,蒙古语曰额伦,满洲语曰戈壁。广漠无垠,浩瀚如海,古亦称为瀚海。</p><p class="ql-block"> 《中文大辞典》</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你说,我们是不是疯了?”慕蓉转脸问我,当时车窗外约五百米的地方正跑过一群蒙古黄羊,蹄子上仿佛——长了翅膀,飞快,“顶着这七月中旬正午的大太阳,我们居然跑到这南戈壁的碎石滩上来。”</p><p class="ql-block"> “对,我们是疯了!”我回答她,眼睛仍不离那上百只的野生黄羊。据说它们有四十万头。</p><p class="ql-block"> “在内蒙古草原旅行看到黄羊,是表示幸运!”有人向我们解释。</p><p class="ql-block"> “可是,”有人抗议,“刚才一大早看到两只灰鹤的时候,你不是也这么说的吗?请问有没有什么动物看到了是不顺的?”</p><p class="ql-block"> 解说的人一时语塞,不知怎么接话——我很想替他回答:在内豪古,只要碰见的不是老虎、熊和豹、蛇那些会伤人的动物就是幸运的这块土地比台湾大五十倍,人口却只有我们的十分之一,尤其在南戈壁,车行五六小时却不见一人并不稀奇。因此,如果碰到驯良的生物,应该都叫幸运。</p><p class="ql-block"> 黄羊屁股上一圈白,很像小鹿。我起先看它们飞奔,以为它们在躲避汽车。后来看它们跑过了汽车还一直跑个不停,才觉得它们是有点起哄好玩的意思,也许它们正在争相传告:</p><p class="ql-block"> “今天一定幸运,因为碰上了一辆汽车。”</p><p class="ql-block"> 那群黄羊大概也疯了——乐疯了。</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一川碎石大如斗”,唐人的诗是这样说的。</p><p class="ql-block"> 以前总以为诗人夸张,此刻站在碎石滩上,才知道,事情其实是可能的。此地的碎石仅仅“大如拳”,也许是经过一千两百年的风霜雨露,它们纷纷解体了吧?</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碎石滩渺远孤绝,四顾茫然若失,人往大地上一站,只觉自己也成了满地碎石里的一块,凝固、硬挺,在干和热里不断消减成高密度的物质。</p><p class="ql-block"> 沙海终于到了。</p><p class="ql-block"> 我会溺死——若我在亿载之前来。方其时也,这里正是海底,珊瑚正在敷彩,年轻的三叶虫正在轻轻试划自己的肢体。而我会溺死于那片淡蓝,若我来,在亿载之前。</p><p class="ql-block"> 而此刻,在同一坐标,我会干涸而死。若我再枯晒一天。背包里只有一瓶水,一包杏脯和几片饼干。只要我在此站上一天,我就会永远站这里了。</p><p class="ql-block"> 沙上冷不防地会冒出一二具动物的尸体,不知怎么死的,是因为老病或负伤?是由于殴斗和饥饿?看来它们都一样了,安静地侧卧着,和黄沙同色——一半已埋在沙下,只等待下一场风暴把它们掩埋得更深更不落形迹。</p><p class="ql-block"> 生活过,奔驰过,四顾茫然过,在偶雨时欢欣若狂过——这就是那具骆驼或那具马尸的一生吧?不,这就是一切有情有识的生物的一生吧?</p><p class="ql-block"> 死亡从四面八方虎视眈眈地逼视着这片土地,逼视着我向大化借来的这微贱如蚁的生命——可是,就在这水滴下来都会嗤一声冒起白烟的沙海上,居然还长得出一丛丛卧在地上的小灌木。灌木上还结着小浆果,浆果粒大如黄豆,揉开来是黏稠的汁液,令人迷惑不知所解。仿佛有什么魔法师用幻术养出了这批植物。</p><p class="ql-block"> 风吹来,在沙海,我在沙纹间重绘亿万年前波浪的线条,在风声中复习亿万年前涛声的节拍。望着自己明日即会消失的脚迹,感到这卑微的生存和巨大无常间不成比例的抗衡。</p><p class="ql-block"> 沙海上有一块刺猬的皮,C把它捡起来——那小动物的身体已不知何处去了,却只在一丛小灌木前留下那片芒刺戟张的皮。肉体已经销性尽了,那护卫着柔弱肉体的尖锐芒刺却空自糊里糊涂地继续执行任务。如出鞘之剑,森森寒芒,不知要向何方劈刺。</p><p class="ql-block"> 我原以为C捡拾那片刺猬皮是随捡随丢的,却不料他竟拎回去了。我很愕然,呆呆瞪着那密密麻麻的刺,觉得有什么东西穿心而过。</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我们躺在临时搭成的蒙古包里。那时,已近午夜十二点。</p><p class="ql-block">包有一个拱顶,圆圆的,像罗马城的“万神祠”大教堂。那教学的圆顶大刺刺地开着个大洞,伸手就可以擒来云之白与天之蓝,连飞鸟与天风也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那万神祠对我而言远比圣彼得大教堂华美庄严。</p><p class="ql-block"> 而这蒙古包的顶也有一半是开向天空的。</p><p class="ql-block">尘沙上有一张薄褥,我就躺在那上面。仰头看天,天上有几粒星,刚好从那半圆形的天窗洒下,因为洞小,容不得满天星斗,但也因为只有那几粒,仿佛分外暗含无穷天机。</p><p class="ql-block"> 如果我能再多清醒一会,我就会看到小洞里的星光如何移位,我就能看到时光诡秘的行踪。然而,我睡去了,我无法偷窥一部时光的演义——反而,在暴露的半圆小穴里,我容整张大漠的天空俯视着我的睡容,且让每一颗经过的星星在窥视时轻轻传呼着:“看啊,那女子和我们一样,她正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老去。一如我们,有一天一觉醒来,我们都将烟消云散,恰如那一夜拔营的蒙古包,不留一丝痕迹。”</p><p class="ql-block"> 我睡去,在不知名的大漠上,在不知名的朋友为我们搭成的蒙古包里。在一日疾驰,累得倒地即可睡去的时刻,我睡去,无异于一只羊,一匹马,一头骆驼,一株草。我睡去,没有角色,没有头衔,没有爱置是某种简单的沙漠生物,一时尚未命名。我沉沉睡去。</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这是阿尔泰山。”她简单地说。</p><p class="ql-block"> “阿尔泰山。”我简单地重复。</p><p class="ql-block"> 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对,这就是阿尔泰山。李白的诗啊!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它当然是,它一直就在那里,它一直就是。</p><p class="ql-block">我读过它的名字,在小学的教科书里,对我来说,它和“地球是圆的”“1+1=2”都属于童年时代牢不可破的真理的一部分。此时见它,只觉是地理书页里少掉的一页插图,现在又补上了,一切是如此顺理成章。</p><p class="ql-block"> 而这插图却一直展现在车子的正前方,我要怎么办呢?它如此美丽,安然而又不动声色。你的眼睛无法移开,因为广大的荒漠中再没有什么其他的视线焦点了。其实它并不抢眼,像古代恐龙一列长长的背脊,而龙正低头吃草,不想惊人,也不想被惊。四野亦因而凝静如太古。</p><p class="ql-block"> 阿尔泰山。我不知该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我若能挥鞭纵马,直攀峰头,我若能逐草而居,驱羊到溪涧中去痛饮甘泉,我若能手拨马头琴,讲述悠古的战史,我若能身肩绫罗绸缎去卖给四方好颜色的女子……是的,我若是草原上的战士、牧人、行吟诗人或商贾,则阿尔泰山于我便如沙地的长枕,可以狎热亲呢。但我不是,我是必须离去的过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终于我们下了车,去走“约珥峡谷”。七月的山色如江南荷田,那绿色是上天一时的恩旨,所以格外金贵。野花蔓开,使人不禁羡慕山径上的地鼠,它们把每个小山丘都钻满了洞穴,探头探脑,来看这一夏好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山沟的水慢悠悠地流过。</p><p class="ql-block"> 敖包立在路旁。是一堆碎石头叠成的一人高的小丘。</p><p class="ql-block"> “经过敖包,骑者必须下马,行者必须驻足,顺时针方向绕一圈,然后前行。而且,不要忘了为敖包加一块石头。”</p><p class="ql-block"> “蒙古人只记得他们是从大兴安岭上下来的,所以到了草原,他们还是想垒个小石堆来思念一下。敖包上方有时会插上许多根树枝,那是象征大兴安岭上的森林。”</p><p class="ql-block"> 原来,一个人在堆敖包的时候,他正肩负着整个民族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一只沙雁飞起,羽色如沙,倏忽间消失了。</p><p class="ql-block"> 一路行来,我一直问自己一个问题:“这块土地,究竟是属于谁的?”然而,此刻,我忽然明白,“不,土地不属人类,不要问它属于谁,该问‘谁属于它’,黄羊属它,灰鹤属它,沙雁属它,天鹰属它,地鼠属它,牧民属它,如果我爱它,我也属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