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巷雨话

xhw19

青巷雨话

晨雾刚漫过青石巷的檐角，我就攥着娘缝的蓝布帕子蹲在门槛上了。雨丝是斜的，细得能牵住檐角垂落的水珠，一滴一滴，打在青石板上，洇出浅浅的圆，像寺里老和尚敲的木鱼声，慢得能把时光泡软。

娘在屋里叠油纸伞，竹骨碰着棉纸，沙沙响。“去给寺里的慧能师父送些新蒸的米糕吧，”她把伞递过来，伞面是淡青的，边缘磨出了毛边，“路上看着脚，别踩着檐下的蚂蚁。”我应着，把米糕裹进布帕，撑着伞往巷东头走——那里有座老寺，飞檐上的铜铃总在风里叮铃，像在说些没人懂的话。

青石巷是长的，曲曲弯弯绕着河。燕子低低地飞，翅膀擦过我的伞面，带起一点风。我追着它跑，脚边的水洼里映出我的影子，还有巷尾酒旗上的“醉江南”三个字，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晃悠悠的，要漂进水里去。河面上飘着几叶乌篷船，艄公戴着斗笠，竹篙一点，船就像片叶子似的滑开，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很快又被雨丝补满。

“阿囡，慢些跑！”巷口卖花的王阿婆喊我，她的竹篮里摆着茉莉，白生生的，沾着雨珠，像刚哭过的娃娃。我停下来，她往我兜里塞了两朵，“给慧能师父也带一朵，寺里的菩萨该喜欢。”我谢了她，攥着茉莉继续走，花香混着雨气，清得能洗干净鼻子。

老寺的红墙就在前面了，绿苔爬满了墙根，像给墙穿了件碎绿的衫。娘说这寺是南朝时就有的，瓦当缝里还藏着当年的烟雨，我仰头看，只看见檐角的铜铃在风里晃，叮铃——叮铃——传得比镇上的叫卖声还远。小沙弥在门口扫地，竹扫帚轻轻扫过青石板，连一片落叶都舍不得用力碰。“师父说，扫地不伤蝼蚁命，”他看见我，停下扫帚笑，“阿囡又来送米糕啦？”

我点点头，跟着他往里走。大殿前的银杏树下，慧能师父正坐着讲经，蒲扇摇得慢，声音也慢。几个镇上的老人坐在石凳上听，有的抹眼泪，有的点头。我凑过去，听见师父念：“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他念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时，会顿一顿，手指轻轻敲着膝头的木鱼，阳光从银杏叶缝里漏下来，落在他的僧衣上，像撒了把碎金。

我听不懂那些话，只看见巷口卖花的王阿婆在抹眼泪——她的老伴去年冬天走了，如今只剩她一个人守着花摊。师父接着说：“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可王阿婆手里的茉莉落了两瓣，沾着雨珠，倒像哭湿的眼。我把兜里的茉莉递过去，她摸了摸我的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藏着泪。

殿角立着个铜做的物件，沉甸甸的，上面刻着我不认识的花纹。小沙弥说那是降魔杵，是护寺的宝物。我踮着脚看，他却轻轻拦住我：“别碰，师父说这杵看着凶，心里是软的——就像师父有时也会皱眉头，可从不会凶我们。”我想起上次镇上的无赖来寺里闹，师父本来坐着念经，见他要砸供桌，突然站起来，声音沉得像打雷，无赖吓得拔腿就跑。后来师父摸着我的头说：“菩萨心肠，金刚怒目，俱是慈悲。”我似懂非懂，只觉得那降魔杵立在殿角，连影子都透着庄严，不像会伤人的，倒像能护着什么。

中午的雨停了，太阳从云里钻出来，把青石板晒得暖暖的。我帮小沙弥擦灯，那灯是纱罩的，淡白色的纱上绣着莲花。“师父说，爱惜飞蛾纱罩灯，”小沙弥一边擦一边说，“飞蛾喜光，撞在灯上会疼的。”我看着纱罩上的莲花，忽然想起镇上的画舫——画舫上的姑娘总穿着绣莲花的裙子，唱着软软的歌，声音顺着河水飘过来，能把人的魂勾走。可师父说，“佛在红尘”，我不懂，只觉得红尘就是这青石板、乌篷船、还有王阿婆篮子里的茉莉，暖暖的，香香的。

下午的时候，镇上的儒先生来寺里喝茶。他坐在银杏树下，给师父讲书，讲得平铺直叙，我听着听着就打哈欠。后来道士先生也来了，他接过儒先生的书，讲的是同一个故事，可声音忽高忽低——讲到英雄救美的时候，他的声音亮得像铜铃；讲到坏人藏起来的时候，他又压低了声音，凑着我们的耳朵说，吓得我攥紧了师父的衣角。师父笑着说：“同一件事，说的人不一样，听的滋味就不一样。佛说的话，也不是不好懂，只是要慢慢品，像泡在雨里的茶，越泡越香。”

我捧着师父给的茶，是野山茶，有点苦，可咽下去之后，嗓子里甜甜的。看着河面上的乌篷船慢慢划过，酒旗在风里飘，燕子又飞回来了，落在银杏树上，叽叽喳喳地叫。我忽然想起师父念过的诗：“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原来他念的，就是我们镇上的样子啊。

傍晚的雨又密了些，我该回家了。师父送我到门口，递给我一颗玻璃珠，透明的，里面裹着一点红，像把晚霞装在了里面。“这颗珠子，像你的心，”师父摸了摸我的头，“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日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阿囡的心里，也有这样一颗明珠，要好好护着。”我攥着玻璃珠，放在兜里，暖融融的，像揣着一颗小太阳。

娘在门口等我，手里拿着纱罩灯，灯芯亮着，暖黄的光透过纱罩，把雨丝染成了金色。“回来啦？”她接过我的伞，“今天听师父讲了什么？”我掏出玻璃珠，放在灯底下看，珠子里的红像活了一样，在光里转。“师父说，我心里有颗明珠，”我仰着头对娘笑，“就像这颗珠子一样，能照破山河万朵。”

娘笑了，把我拉进屋里。窗外的雨还在下，木鱼声从寺里传过来，慢得能把时光泡软。我摸着兜里的玻璃珠，忽然觉得，我们的小镇，就是一颗明珠啊——被烟雨裹着，被铜铃护着，被每个人的心意暖着，就算换了人间，也永远亮着，照得青石巷暖，照得乌篷船软，照得每个人的心里，都甜甜的，像泡在雨里的野山茶。

哦，忘了告诉你，我们的小镇叫凤凰，那个寺庙是永庆寺，有空不妨来和我一走玩玻璃珠，可好玩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