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的书法自我评价

老孙

【董其昌《杜甫草堂诗帖》，现藏上海博物馆。杜诗释文：“不见旻公三十年，封书寄与泪潺湲。旧时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为传。棋局动随幽譼磵竹，袈裟忆上汎湖船。闻君话我為官在，頭白昏昏只醉眠。”落款：“其昌书”】

自评书是件非常要勇气和自信的事，特别是将自己和古代名人比较。印象至深的古人有5位：二王、苏黄和董其昌。玄宰的自评书尽在其《画禅室随笔》中，他的比较的角度和拿捏分寸很是值得玩味。

卷一有《论用笔》《评法书》《跋自书》《评旧帖》四部分，《论用笔》的最后一则说：“吾书无所不临仿，最得意在小楷书，而懒于拈笔。但以行草行世，亦都非作意书，第率尔酬应耳。若使当其合处，便不能追踪晋宋，断不在唐人后乘也。”

“无所不临”四字勾起了早年学书的点滴，地方名家往往教诲年轻学人“学书要专精一家，然后旁及其他”。几十年后的大学书法老师也还如此，看来书家与字匠的鸿沟不是时间可以拉平。普遍认为董字精华集中在行书，流传广，影响大。但玄宰自己却不这样看，“最得意是小楷书”，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五经一论册》《内景经》是其小楷代表作，还真没法认同他的说法，应了欧阳文忠公的“披图所赏非秉笔之意”，读者对艺术作品的欣赏解读和创作者的本意不一致。

再看“不能追踪晋宋，断不在唐人后乘也”，不可谓不高的自评。其《容台别集》有：“晋人书取韵，唐人书取法，宋人书取意”之说，时间上比“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稍早。《随笔》虽没做唐宋人的书法比较，从评述唐人习《褉帖》看，远比宋人多，露了倾向。

【《五经一论册》局部】

【《内景经》局部】

“跋自书”，顾名思义是对自己的字迹说些什么，有创作，也有临古，共65则70条，其中4则有“又”。细分创作28则，临古37则，说明玄宰极重临帖。《用笔》倒数第二则：

余性好书，而懒矜庄，鲜写至成篇者，虽无日不执笔，皆纵横断续无伦次语耳。偶以册置案头，遂时为作各体，且多录古人雅致语，觉向来肆意，殊非用敬之道。然余不好书名，故书中稍有淡意，此亦自知之。若前人作书不苟且，亦不免为名使耳。

与今书家重创作，轻临古的行为大相径庭，也是古人的书写状态，原来一些书法学者常挂嘴边的“日常书写”，指的是这样。

若局囿“跋自书”是对自己的书迹说些什么？只能算是侠义理解，实际上玄宰扩展到如何接触原帖以及与原帖相关的若干信息。如第一则《临官奴帖后》：

右军《官奴帖》，事五斗米道上章语也。已卯秋，余试留都，见真迹。盖唐冷金笺摹者，为阁笔不书者三年。此帖后归娄江王元美。予于己丑询之王澹生，则已赠新都许少保矣。此帖类禊叙，因背临及之。

介绍《官奴帖》大致——“事五斗米道上章语也”，得见真迹的时间、地点及流向：万历已卯七年（1579），玄宰25岁，第一次参加南京应天府乡试，不第。考毕到发榜大约有半月至二十来天的空挡，是学子们交游，建立人脉的大好时光。这次玄宰意外得见《官奴帖》真迹很可能就发生于此。此真迹是由唐代冷金笺摹写。不知为何？此后三年居然不再专门为书法而写字。之后，此帖被娄江王元美收藏，此元美就是著名文学家、史学家江苏太仓人王世贞（1526～1590）。转眼到了己丑（万历十七年 1589），董玄宰向王澹生询问此帖时得知，已被赠予了新都的许少保，即许从诚（？～1599）。在董的眼里此帖与《兰亭序》极为相似，故颇为喜爱，此次临写已是背临了。

【（传）王羲之《官奴帖》 墨拓 国家图书馆藏】

几十则“跋自书”中有两则具有典型意义，一是《临海岳千文跋后》，说到他45岁时临米芾《千字文》可以乱真：

米海岳行草书传于世间，与晋人几争道驰矣。顾其平生所自负者为小楷，贵重不肯多写，以故罕见其迹。予游京师，曾得鉴李伯时《西园雅集图》，有米南宫蝇头题跋，最似兰亭笔法。已丑【万历十七年（1589）】四月，又从唐完初获借此《千文》，临成副本，稍具优孟衣冠（酷似原物）。

另一则是《跋自书•临虞永兴书跋后》，一个自谦的玄宰形象跃于纸上。今之现实里的某些场合会听到：“我虽然不懂书法，但能知好坏，懂欣赏”，这是虚伪之人的鬼话。不想500余年前的书法大咖玄宰也这么说：

虞永兴常自谓于“道”字有悟，盖于发笔处出锋，如抽刀断水，正与颜太师锥画沙、屋漏痕同趣。前人巧处故应不传，学虞者辄成算子，《笔阵》所诃以此。余非能书，能解之耳。

若仅援引跋文最后八字，极会带来误解，大书家玄宰也不过如此，和今人没啥两样。然当品读完全跋后方知，那是玄载的自谦，令人肃然起敬。他对虞永兴用笔的细微解读，没有对右军、永兴的深刻理解、体会，根本说不出。再看其字，若说他不能书，天下就没有人会写字的了。反观当今书家的自我简介，大多属狂狷。

注：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