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我的水

庐陵茶人阿鹏

我一生爱水，尤近暮年，更是越来越喜欢水，家旁就是赣江，夕阳下秋水共长天一色，过眼云烟中裹挟着多少人世情榡，多少喜怒哀乐，孤寂中又空白了多少少年头？

我出生在南昌八一桥头一座大院内，赣江边上的这座千年古城，每到夏日，江面便浮起一片濛濛的水汽，如同薄纱笼罩着整座城池。水是南昌的魂，大街小巷，几乎没走多远便有湖泊蜿蜒而过。彼时尚未有如今的高楼，只有青砖灰瓦的老屋，檐下常挂着风干的鱼和腊肉，而水的气息却始终萦绕不去。

幼时便常在赣江边玩耍。江水浑浊而湍急，卷着上游的泥沙奔流而下。岸边的石阶上常有妇人浣衣，木杵击打衣物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和水流声交织在一起，竟成了一曲天然的歌谣。江上有木船往来，船夫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他们撑篙的姿势极是好看，仿佛与水早已融为一体。那时我便想，人或许原本就是水做的，否则何以如此亲近于水？

家中长辈说，南昌人是“水养大”的。城内湖泊星罗棋布，贤士湖、青山湖、东湖、西湖、南湖，名字虽朴素，却实实在在是城中人的命脉。我尤记得雨后的南昌，青石板路上积着水洼，倒映着老樟树的影子，孩子们赤脚踩过，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如同碎金。那水汽氤氲中的南昌，是我生命中最初的水乡印记。

十七岁那年，在动乱中初中毕业，我便离开了南昌，去了生产建设兵团安福县的七团。那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安福没有南昌那般纵横的水网，却自有其水的姿态——那是山间的水，是稻田的水，更多的是人流的汗水。

七团驻地傍着一条叫做泸水的小河，河水清浅，可见底下的卵石和小鱼。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白天在田里种植果树、锄草，傍晚便跳到河里洗澡。河水凉爽，洗去一身的疲惫和泥土。有时我们躺在河畔上，看夕阳将水面染成金红色，远处是连绵的青山，近处是刚刚插下秧苗的稻田，绿油油的一片，在晚风中起伏如浪。

那里的水是劳动的见证。我们挖渠引水，肩挑手抬，将河水引入环山脚的渠道，汗水滴入土中，瞬间便被吸收，而稻苗却因这水而茁壮成长。我常想，这大约就是生命的轮回——水化作汗，汗滋养苗，苗结出谷，谷又成为我们碗中的饭食。安福的水教会了我耕耘与收获，那水中映照的，是我们这群少年最初的梦想与坚持。

随着社会的发展，我们进入铁路行业工作，由于爱读书，又因为研究茶圣陆羽的缘故，在十多年的时间内，我常常往返于湖州苕霅溪水之间，湖州的水又是另一番气象了。这里是太湖南岸，水网密布，舟楫往来，俨然是江南水乡的典范。

第一次到湖州时，正值春雨绵绵。雨丝落在苕溪上，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远处的桑林若隐若现，如同一幅水墨画。湖州人爱茶，几乎家家户户都备有茶具，取太湖水沏茶，茶香与水汽交融，沁人心脾。我在湖州结识了许多茶人，他们向我讲述陆羽的故事，讲述如何通过一杯茶，窥见天地之道。

湖州的水是温婉的，如同吴侬软语，缓缓流淌，却蕴含着深厚的力量。我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太湖边，看烟波浩渺，水天一色。那水面时而平静如镜，时而波涛汹涌，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故事。湖州的水教会了我静观与沉思，那水中倒映的，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源远流长。

退休前的十年，我是在武汉的工作中度过的。武汉地处长江与汉江交汇处，更是一座被水塑造的城市。湖北省有千湖之省的美誉，而武汉更有百湖之市的盛名。这里的水大气磅礴，与南昌的婉约、安福的质朴、湖州的温婉截然不同。

我最爱在黄昏时分登上黄鹤楼，看长江如一条巨龙蜿蜒东去。江面上货轮往来，汽笛长鸣，与江水的咆哮声交织成一曲雄浑的交响。武汉人性格爽朗，说话声音洪亮，恰如这奔流不息的长江之水，胆荡豪气。夏日里，长江水位上涨，几乎与堤岸齐平，那浑浊的江水翻滚着，展示着自然的超力量。

在武汉的日子，我常常沿着江滩散步，看老人们下棋、唱戏，看孩子们放风筝、嬉戏。武汉人亲水，却不惧水，他们与水共生，懂得如何顺应水的性情。武汉的水教会了我豁达与坚韧，那水中流淌的，是一座城市的精气神。

如今回首，我的人生竟是与水紧密相连。南昌的赣江给了我生命的起点，安福的泸水磨砺了我的意志，湖州的太湖水滋养了我的精神，武汉的长江水则沉淀了我的人生。四地的水，形态各异，性情不同，却都在我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水是神奇的。它至柔，却可穿石；它无形，却能塑形；它谦下，而滋养万物。四地的水，化作四地的风情，融入四地的人情，最终汇聚成我这个人。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家乡的水”，那水不仅流淌在大地之上，更流淌在我们的血脉之中，成为我们认识世界、理解生命的源泉。

我的家乡不止一个，我的水也不止一处。它们交织在一起，流淌成我生命的河。这河或许不算宽广，却深深地足以映照一片天空；或许不算湍急，却始终向前，从不回头。正如那些水边的人们，无论生活如何变迁，总是面向水流，背靠青山，活得踏实而坚韧。

水继续流着，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而我，不过是这水流中的一滴，渺小却不可或缺。每当我思念家乡，我就会想起那些水——赣江的浑黄，泸水的清浅，太湖的浩渺，长江的磅礴。它们在我的记忆里流淌，永远不会干涸。

人生是短暂的，凡我走过的地方都尤是我的家乡！那里的水，它们塑造了我，定义了我，最终也将回归于我。在水边出生，在水边成长，最终也愿化为一滴水，汇入那延绵无尽的吟唱与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