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氏三姐妹（十七）

老唐

第十七章 夏氏次女——时光守望者之四

时光如陇原上的风，从不停歇。马蹄声碎，踏破荒原亘古的寂静；车轮滚滚，碾过黄土绵延的苍茫。夕阳西下时，远山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暗金，而赶脚人的身影就在这辽阔天地间，拉得老长。

三姨的公公张伯，便是这无数风尘客中的一个。他常年跋涉于定西、会宁、宁远、马营、陇西之间，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衣裳总是蒙着一层细薄的黄土。多年的奔波，使他不仅熟谙每一条商道，更读懂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而在西巩驿吴家为佣的三姨与丈夫，日子就像织布机上的梭，来回穿梭间，织进了无数他乡的故事与牵挂……

同行者中，有一位来自西巩驿孟家川的青年，常与张伯搭档。他体魄强健如山，性情却温厚似土，肩能负重、步履沉稳。漫长旅途，山路崎岖，他们常常并辔而行，有时闲话庄稼时令，有时共看云起星落，彼此的情谊，就在这无声的陪伴与偶尔的交心中，愈加深厚。

某一日，途中歇脚。二人坐在道旁石上，看远野苍茫，风吹草低。张伯无意间提起了二姨——说她家屡遭恶人相逼，公公郁闷成疾，含恨早逝，丈夫被迫远走、至今音讯全无。而她一人扛起全家，奉养婆婆，扶持小叔，“这三四年来，风雨一肩，从没听她叫过一句苦，喊过一声累。”

张伯本是随口闲谈，那青年却听得真切。他嘴上未多言语，眼中却仿佛映出一个坚韧清瘦的女子身影。回到家，便将这事原原本本告知父亲。原来这青年的父亲，正是张伯儿媳的二姐夫。老人听罢，沉默良久才叹道：“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守节尽孝、内外操持，任劳任怨，实在难得。”心里不由生出一个念头：若得此女为媳，实是家门之幸。

不久张伯归家，也与儿子、儿媳说起那孟家青年，夸他厚道能干、人情通透。三姨听在耳中，心里却是一沉。她知孟家家境尚可，却有一桩难处：那青年的生母早逝，如今当家的是继室。想起大姐曾在婆家受尽继母刁难，最终不得不携夫投奔娘家的旧事，她不禁心下一凛，唯恐二姐重蹈覆辙，便暂将这念头按下不提。

然而西巩驿孟家老太爷却极是上心。几次借故与三姨攀谈，细细打听，越发觉得二姨品行如一、坚韧难得，更坚定了心意。遂特意吩咐儿子：下一趟若经过牛营、马营，务必送完货后亲赴张伯乡中，探一探二姨是否尚有再嫁之意。

孟家青年依言而行。张伯见他心意诚恳，也生成全之念，慨然允诺代为牵线。

那日向晚，秋风乍起，二人赶着驮货的牲口穿过秋千沟。暮色四合，远山如黛，归鸟的啼声偶尔划破寂静，落入深谷又幽幽回荡。张伯遥指一处院落，对青年说道：“瞧，那就是二姨家。院落整洁，柴门虽简，却自有股刚韧之气。只不知她是否愿再许人家……”顿了顿又道：“今夜我们不必住店，就去她大姐家中借宿，也好当面问个分明。”

及至我家，合家迎入，端茶备饭。父亲早知二人来意，说道：“既然来了，就宿在这里。待会我去请孩子她姨过来，你们当面谈。成与不成，都由她自已主张，我们不插言。”母亲便悄悄去二姨家中说明情由，容她细细思量。

其实二姨仿佛早有预感。她正借口为外婆缝制棉衣，独坐灯下。昏黄的灯光映着她低垂的侧脸，一针一线间，都是说不尽的心酸事。见到大姐，她低声说道：“四叔那边已有风声，听说那商客货未脱手，就想打我的主意……就算货卖了，他也带我不走，我自有办法对付。”字字铿锵，如铁坠地。

待二姨来到我家，向父亲道：“康家哥，我听了四叔背后的言语，只觉得心寒。他们王家的事，我何尝有半点隐瞒？如今倒怨我克夫克公……我自入他家，敬老携幼，辛勤操持，闲时去牛营打工，任劳任怨，只想撑起门户。谁料反落得如此名声，这些付出……究竟值不值得？”言至动情处，她眼圈微红，却仍挺直着背脊，如一棵迎霜不肯倒下的秋菊。

父亲温言劝道：“张伯带来的那小伙子，看着稳重踏实，因一路辛苦，困乏难免，还在歇息。你们姐妹先做饭，待他醒来，一起吃顿便饭，之后再慢慢说话。你历经磨难，凡事须得谨慎，该问的要问清楚，该说的也不必隐瞒。”